〔唐〕张旭《郎官石柱记》(局部)
〔唐〕 颜真卿《祭侄文稿》
书法风格,自古论者多矣。持自然天成者有之,持速成者有之,杂糅形成者有之,书体嫁接者有之。然,书法是文化,是涵养,更是传统文化的现实彰显。可观览,可珍藏,可把玩,可交流,可秘不示人。书法,是中华传统文化的根,“书法风格”说到底,是书法家个人对汉字文化性、审美观的历史继承与艺术再创造的表达,这个创造与表达,根植于什么,经历什么,弘扬什么,如何形成,如何破与立,皆是学习传统文化、为艺为道始终要思考的难题。本期特辑录《文化艺术报·书法艺术》主编薛鑫(豫石)与书法家、资深媒体人沖石围绕“书法的风格与本性”展开的对谈,以飨读者。
豫石:近读清代宋曹《书法约言》,与君分享。书中云:“古人见蛇斗与担夫争道而悟草书,颜鲁公曰:张长史观孤蓬自振、惊沙坐飞与公孙大娘舞剑器,始得低昂回翔之状。可见草体无定,必以古人为法,而后能悟生于古法之外也。悟生于古法之外而后能自我作古,以立我法也。”我觉得,这就是书法风格的形成。
沖石:这段话说得很简约清晰。笔笔学习古人,要不断体悟古人生发之道,融入自然之道,处处感悟,直至自我生发、自成态度。其中的“自我作古”如何理解?
豫石:根据上下文,大约理解为能入古又能出古,而后得出一个“新我”,这个“新我”如同“凤凰涅槃”,是超越了本我的。最后一句“以立我法”可以说是“个性”的表现,这正是咱俩探讨过的“风格的形成”问题。
沖石:即是风格的破与立的问题。深入地继承传统,在古法基础上,能够融会贯通,并能随心所欲地展示表达。然并非无法无天,而是在古人法度之内的融会贯通。
豫石:说得对,可以自由自在,不能放荡不羁。可以信而有征,不能信马由缰。
沖石:是的。后人把风格大多实践为:在古人基础上,取古人一二或融会古帖一二法则,设定一种追求风尚,也即风尚格调。然后遵循之、追求之、完善之。于书法则无非笔法、结字、章法、气息、性情等要素。随着岁月历练,风格会随着个人的追求而流变,有的强化,有的被弱化,大多都在学习传承秦汉魏晋唐宋元明清诸书家的艺术基础上,有意追求或竣拔、或宽博、或古拙清雅、或苍厚沉雄、或张扬洒脱、或沉郁内敛等。然而,有的书家一味趋向于无欲无求的佛家境界,这是否可以看做是一种个性追求,还是自我的约束与内修?
豫石:孰不知,这种“刻意”学来的移花接木式的风格实则是一种病,即“时弊”。人们容易将篆隶楷行草的体势或人为特征理解成风格。我觉得风格是修来的,不是学来的。不同的手、不同的笔、不同的纸、不同的学书经历、不同的人生阅历、不同的环境、不同的心情……就算书写相同的字体,也必然有细微的个人特征,这也是风格的表现。
毛主席在《矛盾论》中曾指出:“必须研究矛盾的特殊性,认识个别事物的特殊的本质,才有可能充分地认识矛盾的普遍性,充分地认识诸种事物的共同的本质。”我们不能只讲求“普遍性”而犯教条主义的错误,也不能只讲求“特殊性”而犯经验主义的错误。
真正的风格,是在具备“共性特征”的前提下,进而不自觉地表现出一些“个性特征”,并且是共性与个性在完美结合后总结出“规律性”,进而将规律性浓缩并进行合理再现就是自我风格。
沖石:风格的不同可以追溯到甲骨金文时期,从书刻文字遗迹来看,书刻、结字、分布、章法排列均呈现出多种样态,或因物附章,或因字塑形,或粗细大小变化,或疏密有致,形态已然丰富多彩。风格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载体而异、因心情而异。王羲之的“变体说”,《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以及颜真卿书风的形成,可以说均为“以古人为法,而后能悟生于古法之外,自我作古”的典范。
豫石:书体由象形的所谓“文”(甲骨文、金文),变成“书”(篆书、隶书),这是经过了一个长期的成长。从篆书至隶书的流变逐渐形成统一,所以篆隶不分家,这两种书体的起笔大多是圆的,隶变从体态上变得宽宏大气了,当然这也是为了竹简上写字的实用性。由隶书的长期递变而产生的楷行草,这三种书体的起笔大多是斜落笔,并且每一个字都要写出斜势来,均因载体和环境的改变。这一切皆为书体的演变,都是在漫长的生产生活中应运而生的,古人应该没有“刻意求变”的想法。
沖石:是的。颜真卿开启了问道明向的先河。颜老爷子在学习张旭基础上融入了篆书笔法,章法上借鉴了篆书的饱满沉雄,内外计白当黑,天地一气,形成宽博古厚、浑然一体的风格,况且持续不断地完善之,颜老先生完全是艺术的自我完善和定格,并非取媚于别人。再者,我们看到的几乎均为碑刻,其实老爷子的手札、信函等也许更加精彩,更加合于古法、合于自然,远远不是我们所见之印象。当今书坛,受市场经济影响者有之,受人蛊惑者有之,受展览影响者有之,都是为别人活着,甚至为了创作而创作。“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确实!
豫石:所谓风格,亦即风与格。风,向上可刺之,曰风刺;向下可化之,曰风化。渐成风俗、风尚,如民俗民风,风俗可由教化来完成,曰化民成俗。格是格子、格调,引申为格式、品格,所谓“格物”,乃致其知而内修也。所以说风格应该是:依古人之风,显自我之格,按平正、险绝之体势,呈率性、自然之形态。自唐末五代以降,书法尚有遗风而缺乏雅格,故而宋元明清各现特色,以为迥异就是风格,孰不知风与格相去甚远,皆因文化式微所致。如诗风以化民,其无格者俗,或曰不合格、不及格,唯格高者盛行。
沖石:应该说风格在张旭处并没有脱离本原,张旭楷书《郎官石柱记》,其学养学识,其书风内敛含蓄、空灵沉雄,并未迥异于二王和隋唐楷书藩篱多少。其草书传承张之,并非独辟蹊径,而是取法天地自然景象,更加恣肆张扬痛快。
与张旭交好的“诗僧”释皎然曾这样描述张旭书法:
伯英死后生伯高,朝看手把山中毫。
先贤草律我草狂,风云阵发愁钟王。
须臾变态皆自我,象形类物无不可。
阆风游云千万朵,惊龙蹴踏飞欲堕。
更睹邓林花落朝,狂风乱搅何飘飘。
有时凝然笔空握,情在寥天独飞鹤。
有时取势气更高,忆得春江千里涛。
张生奇绝难再遇,草罢临风展轻素。
阴惨阳舒如有道,鬼状魑容若可惧。
黄公酒垆兴偏入,阮籍不嗔嵇亦顾。
长安酒榜醉后书,此日骋君千里步。
可见,唐人已将张旭书法比肩钟繇、王羲之,甚至认为已经超过了魏晋。且对书风取法自然,我书写我心,游刃有余,可从释皎然诗里得到比较全面的体现。后人无不以追求二王为毕生的梦想,然而南辕北辙,愈是苛求愈是不得,竟愈来愈远,于是就出现了碑帖之争、南北之争、砖瓦碑刻帖学之争、穷乡僻壤文字与经典书法之争。其症结在迥异于古人的求变心态和“学我者死”“学古者迷”“师古不泥”等审美理念影响下的刻意追求。
豫石:是的,犹如以手握沙,着力即差,皆因急功近利所致。
沖石:数千年的书法变迁史,所有书法人并非都没有思想,他们无不毕生追求,中古以来,为了追求独树一帜的风格,多少仁人志士不惜一切代价,甚至舍去当下另辟蹊径者有之,借鉴碑刻杂糅篆隶者有之,追求一碑一帖取其特征者有之,或内敛、或张扬,无欲无求者有之,不一而足。
其实,风格如同牢笼又如蜘蛛结网、化蛹成茧,能否破茧,又要看个人的造化,也无不困扰着人们。有位老师曾经说过,风格如同我们进入的一间间房子,如果止步于一间屋,必困于此屋。而应是进入一间沉淀之、修为之;之后再进入下一间,仍然沉淀之、修为之。如此持续不断直至终老,方为艺术追求的艰难历程。否定之否定,应该是书法风格追求之辩证思想。历代大书法家无不风格多样,一时有一时之追求,一岁有一岁之变化,终其一生。应该如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说的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豫石:时代在发展,人们在不断地与时俱化,却难将“规律性”化为己有。当今书法家们大多将“理性”或“共性”的高度被西方理论所夷平,多以“感性”或“个性”作书,有的用“惯性”“任性”信马由缰地书写,甚至以“习性”“癖性”“野性”天马行空地做作,有的以为玩出性情、放浪形骸之外就是艺术。真正的书法家应该是以“智性”的“笔性”将书法的“刚性”与“柔性”在“理性”“共性”的前提下“尽性”地、“率性”地表达出“规律性”“文化性”和“灵性”“淑性”来,《中庸》开篇就讲: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例如颜真卿写《祭侄文稿》,虽然其中感性的成分很多,但他并没有失去理性,更没有像农村妇女哭灵那样一把鼻涕一把泪,他也许含着眼泪,但他知道自己此时在写祭文,加以笔法老辣,所以他的创作是成熟的、理智的,并非单纯的感性。
规律性是在遵守汉字结构和笔法的前提下自由自在地书写,类似于物理学上所讲的“波粒二象性”,也如同一个人应当坚守着道德和法律的双重约束一样,有的人走在法律的边界而不违法,人们称之为“能人”;有的人走在道德的边界而坚守正道,人们称之为“圣人”。一个人在道德和法律的双重约束中而能自由自在地生活,这个人所形成的做人、做事的“风格”就是守住规律性的“人格”,又因为文化修养、生活阅历、工作环境等等的不同,必然能活出一个与众不同的自己。总之,人的个性需要加上自律方可化生出品格来,于书法就是风格,或曰气质,玄妙之处,不可思议。
沖石:应该说,书法家守住一体终其一生,一态即成不变,不再越雷池一步者众多。是为一种书法生活,也无可厚非,毕竟艺无涯而生有涯,但面对短暂的人生岁月和处于市场经济的大环境之下,书家容易急功近利,其结果往往事与愿违。作为书法人,在书风的追求上,应谨防自恋陶醉和封闭主义,殊不知,一旦定型定性,若想突破如铜墙铁壁,亦如作茧自缚了。
豫石:好爵自縻啊!书学之风(或曰法)乃正能量,风是共性特征,格是个性特征,有格而无风或有风而无格往往都落入俗套。可见,风是书法的轴心,不可变,个人之格调是综合素养的体现,尤为重要,亦不可失,风格并非强求可得。文不滋养、弃规失矩,其“风格”定然俗不可耐。
老子云: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守住中庸之道,守文持正,风与格跃然纸上,尽现风采,风格自然得以升华。
沖石:尽然。文化是根,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是为文化艺术之道、书法之道。书法人一生即使终老无风格,也切勿一味追求“时风”或嫁接杂糅成为所谓个性,而淡漠了文化精神、文化内涵和做人的本分,是谓书法态度。如你所说,风格并非苛求,守文持正,一心进入传统经典,日久欲深风格自现。
豫石:孔子曰:“索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不为之矣。”我们应当承传历代经典,发扬时代精神,充实正大本我,书写庄严佳作,我之初心不易,完成使命担当。奋发进取,砥砺前行。
沖石:然,若瓦屋山人所言:努力沉淀传统,正本清源,一心向我,矢志不渝,梦想不期而遇。你我交流,深思有趣,希望我们时常讨论批评,共同进取不止,相互学习规鉴。
沖石,本名赵刚,祖籍山东高密,中共党员,高级政工师。中国书法家协会西部书界新秀楷书研修班成员,中国书法家协会2021新闻宣传班成员,陕西省书法家协会新闻宣传委员会委员,陕西省职工书协副主席,长安书学院副院长。
编辑:晓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