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4日,由莫言创作、王可然执导,赵文瑄、凯丽、邓萃雯、么红、白凯南、李宗雷等两岸三地演员主演的话剧《鳄鱼》全国巡演西安站圆满落幕,广受赞誉。这是自1997年以来,莫言创作话剧《霸王别姬》《我们的荆轲》《锅炉工的妻子》,京剧剧本《锦衣》、戏曲剧本《高粱酒》、歌剧剧本《檀香刑》,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后构思十余年的最新力作。今年3月,央华戏剧开始创排,5月于苏州开启全国巡演。该剧以鳄鱼为核心意象,塑造了在逃贪官单无惮冷峻、荒谬、苍凉的典型人物形象,200分钟极具张力的演出,将观众带入魔幻世界,人性的欲望、生存的痛感、清醒的沉沦,深刻揭示欲望背后的人性嘶鸣。
一、象征表现:人性的欲望
鳄鱼与枷锁。莫言取材“鳄鱼”作为超越题材的象征性符号,是从邻居家一个养爬行动物为宠物的小伙子那儿得知鳄鱼的身体与环境制约的密切关系。第一层以鳄鱼象征人的欲望。剧中角色的沉浮都是“鳄鱼”孕育的结果,鳄鱼随着豢养它的柜子越来越大而生长得越来越迅猛,隐喻单无惮被欲望裹挟,随着社会权力的变换,欲望成倍攀升、贪腐程度加重,从一个胸怀壮志的青年堕落为权钱交易的贪官。第二层以鳄鱼和单无惮互为象征。“鳄鱼君,我养了你十年,眼见着你从一条三十厘米长的小爬虫,长成了一条四米长的庞然大物。原来我可以轻松地捏死你,现在你可以轻松地吃掉我,你就是我的欲望,我的欲望就是你……”这十年是单无惮在逃美国的虚无与苍凉,将鳄鱼作为“情感支持动物”,幻想逃亡是“卧虎藏龙”“能屈能伸”,象征贪腐过程的欲望驰骋以及身败名裂的自我怜爱。豢养鳄鱼又被鳄鱼吞噬,暗喻从欲望泛滥至泯灭,人性的自溺与自省。第三层从“鳄鱼”到“枷锁”具象欲望形态。剧中灯罩的行为艺术表演中以“玻璃枷”为道具,仿制玻璃和易碎本质讽喻了单无惮的未来人生走向。又谈“从京剧《苏三起解》中苏三所戴鱼枷受到启发”,为单无惮准备六十五岁寿礼——鳄鱼枷,与牛布(单无惮的侄子)邀请加入“三枷巡演”,铜钱枷、美人枷、权力枷象征着钱欲、情欲、权欲。同天得知引以为傲的政绩“青云大桥”坍塌,佩戴“鳄鱼枷”庆祝“鳄梦”诞生。贪腐实证水落石出,以此隐喻自我被欲望的枷锁彻底钳制。
光束与鲜花。这是舞台表达过程中另外两个鲜明意象。导演王可然谈及“这是一部复杂而精妙的‘行动性’剧作。剧中有一个表面上若有似无,内核却极其强劲深刻的‘主人公’ —— 光,每一个角色心里都在追着这个‘光’,所有的救赎没有这个‘光’便不可能存在”。话剧开场,演员沿着光影从观众席走上舞台,依次一人一束追光亮相,是人物介绍和舞台调度巧思,更是隐喻剧中人皆是追光而行。话剧末处,儿子小涛开枪自尽,再以追光的手法戏剧性地重现小涛,随着光走下舞台至观众中央与母亲相拥,意指再生的幻想与懊悔。众人各自射出一道光聚焦舞台中央的单无惮,他与鳄鱼对话,阐述人性本质的还原。与光束相映衬的是满台的鲜花,红色、玫红、黄色,反衬黑暗,散落在沙发、茶几、餐桌、椅凳、廊梯以及台前边缘上。这是单无惮的情人瘦马为庆祝其六十五岁大寿装置的,同在祭奠自己的三个儿子。而原配之子小涛毒瘾发作也是在这台前边缘的一堆鲜花里挣扎哀嚎,犹如毒瘾缠绕的蚂蚁、流淌闪烁的鲜血、一条躺卧待哺的鳄鱼。鲜花的盛开与凋零象征瘦马真情的结束,儿子们生命的终止,原生家庭的仇恨,政治生涯的坠落,人性欲望的立体显现。
二、戏剧张力:生存的痛感
明与暗的对照。莫言剧作当中不乏女性形象的书写,他坦言,创作过程中经常出现往往原意是写男人,但女人的光辉淹没了他们。例如《霸王别姬》写战争不写刀枪相见,而是通过吕雉、虞姬两个女人围绕两个男人的对话、辩论、矛盾涌现出来。《鳄鱼》中发妻与情人并峙,描绘了单无惮贪腐的罪行昭昭,更凸显了生存的痛感。明处是两个女人的撕扯,发妻要居住别墅,情人对名分执着。暗处是两条线索,一是单无惮将情妇马秀花(瘦马)从市政府招待所服务员违规提拔为副所长、市建委办公室主任,帮助她辞职成立房地产公司,低价拿地、高价转让、大发横财,在东窗事发前逃亡美国。二是单无惮“美化”背叛,认为只是与猪肝和夜明砂结了婚。对于发妻的愧疚,将青云大桥建设的钢筋供应包揽给妻弟,在出逃十年后大桥坍塌,直接促使单无惮自杀。这一组明暗叙事,也体现出两个脆弱的有机生命体对同一个男人的真情、依附和沦陷。关于“吃人”历史的“呐喊”仿佛绵延至今,是男人“吃”掉女人,还是“欲望”吃掉“人”?原配与儿子出走异国、情人甘心三次流产,从一种强烈的女性视角,书写社会身份的参差、群体关系的复杂、人性情感的褶皱。戏剧舞台设计中有一幕也耐人寻味,巧玲与瘦马厮打,发妻将情人按倒在地,发妻在光明处殴打,情人在暗角中跌倒。这一明一暗的设计,仿佛是天平终将倒向“正义之举”。
真与伪的对冲。莫言笔下的反腐,没有拘泥于贪官罪行之恶口诛笔伐,而是将批判的眼光放置于欲望的纬度,强化“人性”立体的显现。从真与伪的角度出发,塑造了一个逋客单无惮,一个文痞牛布。单无惮的人物建构是贪污腐败但良心未泯。他出身贫寒刻苦读书,从小学代课教师,到放弃高就中央国家机关工作返回故乡县委宣传部,再平步青云至某海滨城市市长。得意政绩起凤大桥(后新任领导改为青云大桥),嵌以父亲单起、母亲于彩凤之名。掌掴包工头使得民心所向,官威大增。逃亡海外仍以赤诚之心爱戴祖国,仍以忏悔之意将人民的钱汇入市政府的账号,仍为牛布母亲腌制的香椿和倒地瓜的往事动容,荒诞至极却有血有肉。牛布作为单无惮的“瓜蔓亲戚”,凸显一个极端利己主义者的伪善面貌。出国前,是“骗子、小偷、利欲熏心”。出国后,丑化单无惮在逃贪官经历写书名利双收,游说单无惮向美国中情局投诚,卑劣表明自己在这“甘之如饴的环境”里早已变成“一个纯净的人、高尚的人、绝对的利他主义者”。某种程度上,牛布比单无惮更为卑劣。他的《真真理报》也作为充满政治及人性讽喻的象征,自私狂妄、哗众取宠、卖国求荣。一个逋客令人唏嘘的自省,一个文痞令人唾弃的自欺。真与伪的对冲,引导人们思考欲望与生存的关系。
三、创作美学:清醒的沉沦
先锋气质。《鳄鱼》运用现代主义融合黑色幽默的方式将“体验”和“间离”并置。尤其是暴露虚构,整部话剧致力于打造观众在沉浸式体验的过程中保持清醒理性的判断力。例如,单无惮问牛布起什么笔名,牛布用“墨言”。二人交谈:“不是有人用这个笔名了吗?”“我们用的是墨斗鱼的墨,他用的是莫须有的莫。”再如,慕飞谈国家政策:“前几年有个叫莫言的作家写了一本关于计划生育的书,题目叫《蛙》。”又如,将鳄鱼拟人化,能听懂人话,能与人对话,最终借鳄鱼之口说出对单无惮的宣判。一个个细节令观众从戏剧世界短暂到现实世界,以理性的目光审视。再者,先锋语言。以简洁凝练、幽默嬗变、精准反讽的总基调插入现代主义的荒诞。例如慕飞与瘦马出门前,单无惮一语双关:“但愿你回来后不要对我说:老爷,我怀孕了。”一是交代人物关系,体现单无惮对二人关系已了然胸中。二是暗讽自我罪咎,瘦马第三次流产为单无惮“亲手扼杀”。再如结尾处,营造压抑、混乱、沉闷的氛围中,单无惮浩浩荡荡、汪洋肆意的叩问与自省,重新逼视自身,揭露人性的深海,反思欲望的侵噬。
重复元素。《鳄鱼》的清醒在于“间离”,更在于重复的力量。剧中多次围绕“人民”重复表达,这里的“人民”是与命运抗争的生命个体,也是祖国的代指,以此反讽一个贪官的沉沦心理和人性悲鸣。与牛布探讨人民之心、眼、口、手、耳和身,以及人民的概念。“妻妾之争”时,谈论“钱是人民的,房子归根到底也是人民的”。黄大师看风水,反驳“十年官至副部级,十年成了人民公敌”。儿子吸毒向其索要,回复“那是人民的钱”。生死一线与鳄鱼对话,觉醒:“如果没有欲望的泛滥,我一定是一个能为人民群众带来福祉的好官,被人民夸奖,被人民感谢”。反复施以笔墨“人民”,宣泄“市长”的政治抱负,一步步将欲望抽丝剥茧。重复的魅力,自古以来就是煽动人心的政客的重要手段,此处的重复元素恰如其分地符合单无惮的身份选择。再者,一个在逃贪官口口声声谈“人民”,充分呈现诙谐幽默的创作审美。对于人民情感的重复倾诉,讥讽单无惮“清醒的沉沦”,葬于欲望之腹。
《鳄鱼》从戏剧角度刻画了不同的人格侧面,从文本到话剧,以“鳄鱼”的意象将人的欲望显化,表现人性的光明与暗角。正如莫言所讲,“一部好的戏就是人生的一面镜子。它让我们每一个观众都能在这个镜子面前照见自我,照见自己的高尚,照见自己的纯洁,也照见自己的和剧中某些人物类似的一些弱点。”我们是否正处于欲望的沼泽,是否看到人性的灰度,是否走向虚妄、疯癫,抑或正直、纯良。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