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赵民
二十岁前,我的足迹遍及村里的每个角落。后来外出求学工作,在家的日子便屈指可数。起初工作地离村不过三十里,尚能常回。之后两次调动,离家渐远,加之交通不便,我又不擅驾车,终日为琐事所累,归乡的次数愈来愈少。
父亲走后,母亲独自守着老屋。我总想多陪陪她,却总是身不由己。有一回,她嗔怪我“像领导视察”,板凳未暖便要离去。我心中有愧,却难言无奈。一次,我两月未归,她向四弟抱怨:“你哥怕是等我老了,才回来埋我哩!”四弟转述这话时,我心如刀割,立即寻车赶回。可推开院门,等着挨骂时,却见她含笑相迎,额上的皱纹里漾着柔软的光。每每想起,眼眶总忍不住潮湿。如今再回老家,推门而入,却再也寻不见母亲那抹温暖的笑容了。父母相继离世,我虽已年近古稀,但对故乡的眷恋却与日俱增。

王城村是个古村,因王姓先人居此得名“王家城”,可见早年是有城墙的。小时候,常听大人们把村中间的两排人家叫“城门前”,后排的一排叫“城后面”。城西门口有棵老槐树,冠大如盖,是村里人开会、乘凉的地方,也是我们“过家家”的乐园。离地三四米以下的树干已腐成一个大洞,却不影响它年年开花。可惜后来被砍伐,做了大队油坊的大梁。
我家后排有处院落,本是同姓人家的。斑驳的青砖院墙半残着,大门两侧立着一对带砖雕的残墙。从我七八岁记事起,直到离家上大学,它都是这副模样;而今归来,竟发现它丝毫未变。百余年的风剥雨蚀,将它打磨成村里一道独特的风景,也成为古老王城村沉默的印记。

不知从何时起,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回家,无论多忙,总要抽空去看看这对与我“非亲非故”的残墙。指尖轻抚砖面,仿佛能触到岁月磨出的温凉。那砖雕的花饰、翘起的檐角,在四周林立的新楼间,显得格外苍凉。伴随它们的曾经的完整院落历经百年风雨,房子几经倒塌、翻修,早已湮没,连墙边的屋舍也无迹可寻,只剩这截砖柱孤独伫立,陪伴着八十多岁的主人,守着这半壁颓圮的院子。
这对残墙上保留着精致的传统纹样。左侧砖柱正中,牡丹浮雕的花瓣依旧卷曲,花蕊间还卡着半粒风干的草籽;花茎缠绕过一方砖石,砖角的回纹如细密绳结。翘檐下的雕饰,卷草纹盘成流云之形,一朵缠枝莲嵌于纹心,瓣尖沾着点灰蓝旧釉。翘角上的兽首仅存半张脸,唇齿微张,似要衔住风中的碎响。右侧砖柱的上层是方形框内的立体图案,能看出花卉与瑞兽的巧妙组合;下层同样是卷草纹,与左侧呼应。

有人见我凝神模样,打趣道:“莫不是盯上这残墙了?”我哪里是贪恋这些砖石,分明是在追忆封存在砖缝里的旧日时光——那时村里尚有几处大户人家的三进院落,高门楼前立着拴马桩。落雨时,檐水汇流至院心;厅堂里摆着八仙桌、太师椅,中堂悬挂先祖影像;最后一进住着长辈,厨房里总飘着麦饭的香气。
细细想来,半个多世纪的光阴,早已销蚀了那些繁华。眼前齐整的楼板房,再也寻不见土坯墙的痕迹。唯有这两截残墙,砖缝里还卡着老村的影子,无声地诉说着王城村浸润在岁月里的故事。
我总盼着,这墙能立得再久一些。愿村里的老人还能指着砖雕,对后辈娓娓道来:“瞧,这就是咱们村从前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