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大年说:你知道吗?那是抽你的皮,臊我的脸,这两年我也够窝囊,开啥屁会都要我回避。
后来忽大年来探望的时候,她刚刚把一碗苞米糁子喝到肚里,心里依然是满满的苦楚。好像这几天她一直在等待谁来,不是连福,他现在哪里劳教都不知道,也就不可能知道月月受伤了;不是满仓,那个小和尚自从看她受了伤,天天往病房跑,那天车间派他去宝鸡拉废铜,走了两天就急慌慌跑回来,还捎来一网兜御梨,说是当年供奉皇上的贡品,现在只剩两三棵挂果树了。
那就是忽大年了?这个人还是她的亲哥哥,是她在西安唯一的亲人,如果治疗失败她得了败血症活不成了,好像有话要对哥哥说的。但她一见到哥哥就有股气从心底往上涌,你还是工厂的一把手,眼睁睁看着别人欺侮妹妹不吭声,你也太胆小怕事了吧?
看到这个人假惺惺站到她面前,她强压住一股股从喉咙眼冒出的怨气,等他把一网兜苹果堆到床头柜上,问起那天怎么会发生这个情况,忽小月盯着天花板上一只乱撞的苍蝇没应声,她实在不想回忆那天的疯狂了,谁知道自己那天抽了什么疯,来了那么一通拍打,把好端端一锭铜料报废了,也把她自己毁了。她冷冷地说:你是来搞事故调查的?忽大年明白妹妹嫌自己进门就问事故经过,便把口气舒缓了说:我不是操你的心吗?知道你不适应,以后可以换个岗位。
忽小月狠顶了哥哥一句:哼,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就在这儿干了。忽大年声音沙哑说:你知道吗?那是抽你的皮,臊我的脸,这两年我也够窝囊,开啥屁会都要我回避。忽小月倏然昂头说:我就不懂了,我给老伊万写信,是不是为了工艺翻译?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你咋就不能说句公道话?忽大年叹口气说:我当然说过,可咱俩是兄妹,说话没分量,都以为我想包庇,想大事化小。
妹妹惊讶地看见哥哥的眼睛潮了,便把头扭到一边不吭声了。忽大年讨个没趣,只好悻悻地走了,显然妹妹对哥哥有了很深的成见,以后哥哥隔三差五派子鹿来送饺子送鸡汤,也没能把妹妹脾气捋顺了。
等忽小月肚皮快结疤了,换药时也能耐受疼痛了,黑妞儿穿着蓝大褂风风火火推开病房门,看见她大喊一声:小月啊,咋是你呢,我早听说熔铜车间出了事故,有个女工被铜水撞了个跟头,可我就没往你身上想,我是刚刚听说受伤人是厂长妹妹,才火急火燎跑过来,看我工作服都没顾上换,你这是咋弄的呀?忽小月苦涩地笑笑,她实在不愿复述那个恐怖的过程。黑妞儿看见满仓在旁边削梨就说:我晚上陪你吧,拉屎撒尿的,你一个病人不方便。
满仓把御梨递给月月说:我们熔铜班就她一个女的,你能来最好,我们这几天只能在走廊待着,听见护士叫了才敢进来。黑妞儿说:你们班都是男人,心都让狼叼去了?咋叫一个女人干那么危险的活?说着她接过梨一切两半,搁到床头柜上,满仓一个劲嘟囔:人在病中,囫囵吃梨,切开干啥?忽小月挣扎着起身去取,不由得哎哎一声倒抽口气说:不怨人家满仓,你也不问青红皂白就数落。黑妞儿嘿嘿一笑说:不管咋说,他们的责任跑不了,你瞅你这身子板,本来是扭给老毛子看的,现在糟蹋成这样咋扭啊。忽小月苦笑着说:什么扭给老毛子看,那是翻译。黑妞儿转而又说:这么细小的腰,本来是在戏台上撩拨男人的,你们让她去吊铜水,长安男人都死光了呀?
小翻译忽然靠近黑妞儿压低声音说:我就想不通,连福咋就没有一点音讯?我记得他说过在金石凹煤矿,就悄悄给他寄了一封信,那天竟然给退回来了。黑妞儿想想说:退就退了,到时候人就回来了。忽小月蹙起眉:什么呀,信皮上贴了个退信条,还写了四个字“查无此人”。黑妞儿宽释:那你肯定把地址写错了。忽小月苦苦一笑:我也以为地址记错了,可我一看那四个字……咳,你知道谁写的?黑妞儿摇摇头说:我哪能知道?忽小月愤愤说:是连福那狗东西的字。黑妞儿微微一怔说:男人有良心的不多,也许他有难处。
满仓听着两人数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提上水壶去打热水,还抓了两个梨去洗,进进出出忙碌不停,终于把黑妞儿给惹火了:满和尚,我给你说吧,月月不能在熔铜炉干了,你明天就给厂长说去,你不敢说,我去找他,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她看见满仓蓦地抬起头,那表情分明在问,你咋敢如此放肆,便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只好打圆场说:尽管月月不在乎,可长安人看不下去。忽小月忙打断话:黑姐,我现在挺好的,我已经不想回机关了,机关人有事没事尽爱看人笑话,在车间但凡有点事,大家都会围过来帮忙,那天听说要给我献血,师傅们齐刷刷来了,你瞅现在楼下就坐了一帮子,我为啥要走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