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供图
吴菲菲对古籍进行修复
2020年8月,陕西省图书馆馆藏的国家一级古籍——清雍正铜活字版《古今图书集成》历时五年被成功修复。在项目结项会上,看着自己参与修复的巨著,在历经300余年时间洗礼后,展现昔日的风采,吴菲菲突然明白了这份工作的意义。
在陕西省图书馆四楼的省古籍保护中心,吴菲菲和她的同事日复一日埋首在古籍书页里,用镊子、剪刀、喷壶、毛笔、棕刷,一点点修补着文化的记忆。从业15年来,她参与修复了王若虚著作《滹南遗老王先生文集》、清雍正铜活字本《古今图书集成》、陕西省中医药大学图书馆馆藏古籍……凭借细腻的手工技艺和对古籍文献的热爱,让这些濒临消失的珍贵遗产获得重生。
“修书也是修心,对我来说,这个过程充满了乐趣。”吴菲菲与古籍文献结缘于2009年,彼时陕图古籍修复组扩建,陕图内部张贴启事,招募感兴趣的职工到古籍保护中心工作。吴菲菲没有犹豫便报了名。“女孩子与图书打交道本来就是一件非常让人羡慕的工作,如今能做保护修复古籍的工作,徜徉在历史文化中,更是一件幸事。”
陕西线装古籍存藏量十分丰富,全省存藏的古籍大约有6万种157万册,以陕西省图书馆、陕西师范大学图书馆、西北大学图书馆3家单位藏量最大,其中省图馆藏3万余种32.8万余册,善本古籍3057种62852册。大量珍贵的古籍,在岁月变迁中变得极度脆弱,亟待抢救。当时,全国各大图书馆都在开展古籍修复工作。陕西省图书馆在全馆遴选了包含吴菲菲在内的5个人拨到古籍修复中心。
2009年,吴菲菲和另外4位同事,零基础进入古籍保护修复中心报到。经过了一个月的内部培训,吴菲菲跟着梁晋保、綦胜利、薛继民等三位老师学习了造纸、书籍等基础知识,对古籍有了基本的概念。“当时,国家古籍保护中心设在国家图书馆,那里设有古籍修复培训班。我们5个人全部参加了国家古籍修复培训基础班,当时机会非常难得,北京和山西有两期班是相继开的,我们参加了70天的培训。”
培训班上,来自全国的公共图书馆的古籍修复者同吃同住,国家图书馆邀请国内技术最好的老师,诸如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杜伟生、张平、冀亚平老师给学员授课。结束学习后,吴菲菲和她的新同事们补足了古籍修复的理论知识,开始先试着修复清晚期的书。
听起来很简单,一上手都是困难。纸张脆化、受潮霉变、风吹日晒、虫蛀鼠咬……古籍破损的原因相似,但形态却多种多样。有的书页中缝裂开,有的虫洞连片,有的纸张脆化一碰即碎。修复一部古籍到底有多难?操作流程上细说起来就有20多道工序,给古籍定损、拍照、除尘、测酸碱度、测量纸张厚度、配纸、拆页、修补书页、喷平压实、裁切折页、捶平装订等步骤缺一不可。
“很多人对古籍认知存在误区,以为越早期的书可能损毁得越严重。其实不然,比如敦煌遗书最早能追溯到南北朝,但顶多只是被撕破、磨破、老鼠咬过,甚至连虫蛀的情况都很少发生;而明后期直至清朝的古籍,大部分采用竹纸,质量比早期的皮纸差;到了民国,开始使用现代技术生产的机械纸,和中性偏碱的古法造纸不同,呈酸性的机械纸的老化速度远比传统古籍善本纸张快得多。它是从纸张纤维内部开始发生脆化,一碰就碎。所以,现在修复界公认最难修复的书其实是民国时期的。”
刚修古籍时,吴菲菲心里没底,不敢动手。“修书之前要在书页上喷水刷平,刷不平的时候,或者书页缺损比较大的情况下,心里就会发慌,归根结底还是对自己的技术没底。当时多亏三位老师,他们就在旁边随时为我们答疑,帮我们上手,就慢慢把这难关渡过去了。”
在吴菲菲看来,古籍修复是传统手艺,非常重视师承。特别是刚入行的时候,老师起很重要的作用。他们不但教技艺,更会把对职业的理解传授给学生。“古籍修复不能操之过急,一旦损毁不可再生。我的师傅曾说过,古籍修复有‘三不’:大喜大悲的时候不要修,心情不好时不要修,累了的时候不要修。”吴菲菲这些年一直记得这些话,她性格温和安静,在古籍修复工作中,充分发挥了女性细腻细心、对色彩搭配和线条美感方面精准把控的优长。为了更了解在修的古籍文献,提升历史文化修养,她在传统文化的学习和传承上投入了大量的精力。“传统的纸张牵涉到纸张纤维,你需要掌握化学知识;造纸又牵涉到轻工业知识,包括中国古代的纸墨、文献版本学……做得久了,对从业者的中国传统美学知识有很多要求,包括古籍函套都体现着一种中国传统美学的要求,讲究留白、讲究含蓄、讲究适当。就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理论知识要不断转化为实践。”
2015年,陕西省图书馆启动清雍正铜活字版《古今图书集成》的修复保护工作。《古今图书集成》是中国图书史、类书史、印刷史上里程碑式的巨著,被誉为古代的“中国百科全书”。该书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开始由陈梦雷主持编撰,雍正六年(1728),经蒋廷锡校订刷印成书。省图这次是对1027册4万余页(其中326册1万余页为“重点破损”部分)的书籍进行修复保护。
“这套书在藏入我们馆之前,有过一段颠沛流离的经历,辗转多地保存,书籍状况并不太好。我们当时一直是想修,但不敢修。直到2015年,随着国家级古籍修复技艺传习中心陕西传习所的建立,《古今图书集成》迎来了一次整体性的科学化修复保护。”
《古今图书集成》的纸张比现代普通的纸薄色黄偏碱性,所以纸的保存时间要长。项目开始时,吴菲菲和同事选了15册比较有代表性的书进行了试修,因为这套书整体水渍严重,所以他们采用了热水清洗水渍的方式处理。“在做古籍修复之前,我也不敢相信同样是一张纸,比如明清时的纸,用热水摊开冲洗,然后压干,再冲洗再压干,我可以做几十遍,但是现在的A4纸做不了。”为了不对书籍本身造成伤害,吴菲菲摒弃了传统的修复方案,遵循修旧如旧、抢救为主、治病为辅、最少干预、过程可逆的基本原则。“保持原貌是对古籍最大的尊重。我们现在的所有修复过程都是可逆的,粘上去的纸、粘合剂全部可以撤回来。如果未来有更好的修复方法,或者觉得我修复的方法有不妥之处,可以把它恢复过来。”
历时五年的漫漫“修复路”,吴菲菲完成了这个从业以来最重要的修复项目,而这一巨著的修复,也让她的修复技艺上升了几个台阶。在随后与西安碑林博物馆合作的《滹南遗老王先生文集》修补环节中,吴菲菲整张补上去,再慢慢地用镊子把多余的地方一点点撕下来。110多页的书用了两个月才修完。
在采访中,吴菲菲多次提起来她对这份职业的热爱。“我们一家人爱看书,特别是父亲,他对我的影响很深。在我的记忆里,从小家里好像到处都是书。工作后,我修古籍也是一边修复,一边品读,并不觉得工作枯燥,反而觉得是一件幸事。”
如今,吴菲菲已成为陕西省古籍保护中心古籍修复组的组长,每天与书为伴,在慢节奏的工作中体会延续文明的快乐。这几年,修复中心不但思考着怎样让藏在“深闺”的古籍“活”下去,更思考着如何让中华传统文化阅读与体验呈现出“火”起来之势。
2023年10月13日,吴菲菲和同事们走进西安的校园课后兴趣班,为学生们讲授古籍版本、装帧等古籍基础理论,演示中华传统雕版印刷技艺。去年底,在国家图书馆和字节跳动公益主办的“识典杯·古籍内容创意季”活动上,陕西省图书馆(陕西省古籍保护中心)报送的抖音视频《谁在大明朝造了一个自行车?》荣获“古籍新说大奖”。视频以馆藏明崇祯初刻本《新制诸器图说》为蓝本,以轻松幽默的文字结合AI关中方言配音,介绍了明代科学家王徵设计的机械“自行车”,吸引了年轻人的关注。
“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古籍修复,爱上我们这个工作,让我感到很自豪。古籍的保护修复周期长,短则几个月,长则几年,现在全国数以万计的古籍亟待保护修复,然而从业者却非常匮乏,保护修复之路还很漫长。希望逐渐‘火起来’的古籍修复,能吸引更多的年轻人加入到保护工作中,延续中华文明。”
文化艺术报全媒体记者 梁飞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