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坤平
近日回老家整理旧箱子,翻出一本劳动手册,睹物忆旧,令人感慨万端。
劳动手册是上世纪实行土地到户以前农村集体生产时用来记录劳动工分的账簿。我看着这本笔记本式的劳动手册,表面早已泛黄,纸张已经残缺,页边已发毛翻卷,里边的字迹早已褪色,变得有些模糊。但内容还依稀可辨。共有10多页,每一页都设计一张表,最左的一栏是姓名,跟着是性别,接着是劳动时间,接着是劳动地点,接着是劳动等级,最后是当天劳动得工分多少。
那时,每个家庭的成员只要能劳动都可以参加集体劳动,劳动一天根据年龄、性别、劳动时间的长短由生产队长确定劳动等级。一类劳力挣10分,这是最高的,也有栽秧耙田干重体力活又含有一定技巧的挣12分,这是最高的了。成年妇女一般算二类劳力,每天挣9分;还有姑娘家劳动少,算三类劳力,每天挣5分。而我们在校学生劳动一天只能挣3分。每天太阳落尽、黑夜来临时就收工,记工员就拿出劳动手册开始填写工分,记完了大家或扯一点猪草,或捞一些干货扛着锄头,背上背篓回家。这样累计下来,一年看你挣了多少工分,平时根据工分再结合家庭人口分粮。年终根据工分的总量除以家庭人口数,如果超过全队的平均值,则可评为余粮户,未超过则只能评为缺粮户。余粮户可分得生产队的集体公集金,缺粮户则要补足集体公集金。
我们家有6口人,父亲在外工作,吃“商品粮”也就是大家所说的“硬本本”不能算家庭劳力。吃农业粮的有爷爷、母亲,还有我们两兄弟两姊妹。6口人长年劳动的只有母亲一人,爷爷年纪大了,只在拨秧苗时才去劳动10来天,爷爷虽然年近70岁了,但他是我们队里的拨秧高手。我们四兄妹在念书,只有放假才能参加劳动,作为补充。工分挣得少,农家肥缴得少,是当然的缺粮户,所以分粮分得少。但母亲勤劳,会算计,除挣工分外,就种好自留地,养几头大猪,再搞些副业,挑蓑衣卖,能帮补一下。这样,我们家能勉强过日子。
我上小学以后饭量特别大,放牛割草,打柴拾粪,运动量大,身体疯长,不到10岁,已顶得上半个大人。放忙假、暑假、寒假,我就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放忙假,我就参加“打青”也就是摘树叶、折树苔,铲青草扔到田里去,沤几天,水田就变黑了,就为水田上了肥,为下一步插秧打基础。放暑假,我就跟着娘一道到队里参加除草、挖洋芋、薅秧。放寒假,我就跟着娘一道到队里挖地、砌石坎,捆扎玉米杆、晒谷草等。除了犁地、耙田、给稻谷脱粒外,其他的农活我全干过。
有一天,是到对面山顶上去除玉米草,到那儿去要下坡、过河,再上坡、攀岩,才能到山顶,队里要求天麻麻亮就出发,自带干粮,用一天时间把草除完。娘那天有病,头发晕,不能到那么远的地方,但队里规定每个家庭必须去一个劳力。娘摸着我的头说:“娃儿啦,你跟着娘去,万一娘撑不住,你还能照应一下。”我看着娘点点头。娘从来没这样无奈地说过话。那天,天还没亮,娘就起来做了饭,包了两个菜团子,带着我就出发了。下了坡,过了河,上坡攀岩的时候,娘就喘得厉害了。我说:“娘,咱歇一会儿吧。”娘点点头,撑着一块石头站着歇气。这时,上山的劳力一个个从我们面前走过,都关心地看着我们。小队长是河对面的欧家表叔,他见我们娘儿俩在路边歇气,就关切地望着我们。我说:“表叔,娘今天身体不对劲,上山老喘气,直冒汗。”表叔瞅了瞅,说:“那怎么办?今天是全队最远的一块包谷地,每家都要去人,这是定了的。”见我要说什么,娘用眼神制止了我,就撑起身子跟着表叔走。但没过石岩,娘就走不动了。我就说:“娘,你回去。我一人上山薅草,顶一个劳力。”娘看自己实在撑不到山上去,就摸着我头说:“也好,你去顶一下。娘回去扯点猪草带上,你要好好表现,干活别偷懒。”我点点头答应了。娘就下山了。我跟着薅草的队伍继续向山顶进发。
到了山顶,太阳照圆了,已近中午,大家蹲在石头边、马桑树底下歇凉。这时,一个石嘴上几个年轻人哼起了山歌:
隔河看见姐挖地,
打声哨子叫歇气。
姐把锄头交给我,
你歇气来我挖地。
听到有人唱歌,
马桑树下几个妇女接上了茬:
讨厌讨厌真讨厌,
管人家歇气不歇气。
不是奴家心上客,
哪怕你一天叫到黑。
听到大家唱歌,队长就喊了:“大家别老是耍,还唱这勾魂的歌,这么大一块包谷地,今天要把草薅完,不然明天还得来一趟。干活了!”大家一听是这个理,忽啦一下,从石嘴边、树底下、草丛里钻出来扑到包谷地里。这块地真够大,足有五六亩,山顶上腐殖质多,包谷长势好,包谷杆高大粗壮,包谷叶深绿宽阔,马上要挂坨了。我们见到这么好的包谷,劲头一下子就上来了,几十号人排成一溜,一齐除草扶苗,只听见铲土的唰唰声,扶苗的咯咯声。头顶太阳高照,身上大汗淋漓,但大家没有歇气的意思,只想一鼓作气干完活。我看大家怎么干我就怎么干,而且尽找陡的地方、险的地方铲草,窜在土里的草扯出来,倒了的包谷苗扶起来,培土保根,干得特仔细,大家也投来赞许的目光。待太阳偏西的时候,终于把这块包谷地的草薅完了。大家站在山顶望着山下、望着薅完了草的包谷地,格外惬意、兴奋,小伙子们禁不住打着口哨,姑娘们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队长把大家召集在一起进行了讲评:“今天大家辛苦了。没歇气,大家一鼓作气干完活,把这块全队最远的包谷草薅完了。虽然大家只干了半天活,但按全天算。特别是有几个学娃子今天表现不错,抢重活干,捡难活做,与全劳力比毫不逊色。可以按二类劳力计工分。”我一听,更来劲了,全身的疲劳一扫而光。今天我可以顶娘干活儿了。第二天,娘的劳动手册上果然记的是9分。回到家,看娘的气色好些了,正在做饭。我揭开罐子,看到娘在洋芋里面搭了白米,还炒了家常豆腐,烧了鸡蛋汤。我看有好吃的了,更加兴奋,又去后山上砍了一捆柴回来。娘给我盛上饭,让我吃饱。我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把一罐子饭一扫而光。
这是我干的挣工分最多的一次活。我就想,我参加劳动,每天挣9分,一年下来两千多分,也能挣个余粮户。成了余粮户,不但能多分粮,还能分到集体公集金,更重要的是脸上有光。
但第二天假期就到了,娘已为我备好了柴米油盐,催我到学校读书了。
尝到了挣工分的甜头,凡是放假我就参加集体劳动,栽洋芋、薅草、挖洋芋、打青、松土,砌石,都参加,努力顶个全劳力。但因为我是个学生,一直未挣上10分。但我很满足,劳动时的快乐、劳动时的集体氛围、劳动时的收获令人难忘。至今,我有壮实的身体、坚强的意志、走村串户上山下乡的习惯都应归功于参加集体劳动。
后来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到户,各自为战了,再不需要集体劳动,而是户与户之间彼此帮助,互相支持,劳动形式变了,劳动手册也就成了历史档案,成了家庭文物。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如今农村已进入规模化经营、专业化生产、工厂化管理时期,回望历史,感慨万端。但劳动的印记始终伴随终身,劳动手册永远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