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霍有明
阮班鹤先生陕西临潼贾村人,一生投身教育,性豪爽,重义气,兴文化,故深孚众望。其所作长篇历史小说《声闻于天》,长达三十余万字,历时五年,三易其稿,始由太白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该书现已被陕西新华出版传媒集团太白文艺出版社录入“西部文学经典库藏项目”。今再读此书,在祝贺阮先生之余,亦抒发几点观感。
一、 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学修养
阮班鹤先生出身名门望族。其湖北《阮氏族谱》,始订于元代,上溯商周,下延今世,世次昭然,毫不混乱。惜其一支家谱上世纪中竟毁于劫火!公其忧之,数十年来多方觅求,终于陕南山阳县天桥村觅得《阮氏合修宗谱》一部。公喜甚,乃集众力重修西泉贾村阮氏家谱。其《庚寅年重修阮氏家谱序》云:“尝闻‘人伦不可废,天道不可忘,人伦之道合乎天道之纲’,欲知兴衰者读国史,欲明本源者观家谱,家之有谱如国之有史也。而家谱之用,不惟可知家族兴衰之由,更可坚同宗手足之义,此家谱之逾于国史者也。是以秉承先辈遗愿,补制此家谱。”于此,既得观阮先生家国之情怀,亦足见先生深厚传统文化之学养也。
在《声闻于天》一书中,则亦彰显出阮先生的深厚传统文化之修养。例如,地方志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及载体,在赓续中华文脉、传承华夏文明等方面独具价值,有存史、资政和育人之作用。在该书开端的“引子”中,作者则首先征引《临潼县志》内一则民国时流传于当地的民谣:“光绪二十三年半,/ 高俊杰全了个娃娃班。/‘女子娃’的旦角、三麻子的丑,/木匠红的须生,贵生的走,/德娃子的大净不用吼。”由此演绎出一段民国时骊邑诸多秦腔艺人的恩爱情仇故事,令读者回肠且荡气。从而也表现出作者善于从地方志中汲取地域传统文化的功力。
又如,书中第二十二节有这样一个情节,泮池爷十四岁参加童子试,头一次就考了个案首。考生不服,告到西安府。西安府将此事报知陕西督抚衙门备案,衙门遂抽调几位官员师爷来骊邑查卷,并对小泮池进行面试。先是考对句,结果考官连出多个上句,小泮池都能很快顺利对出。如出句云:“白头翁,持大蓟,跨海马,与乌贼草蔻战百合,旋复回朝,不愧将军国老。”其对句则云:“红娘子,插金簪,戴银花,比牡丹芍药胜五倍,苁蓉出阁,宛若云母天仙。”这些颇有难度的对子,都是阮先生日常搜集整理而成。接下来,是考作诗,要求小泮池“揣唐摹宋”,模仿李白、杜甫、贺知章、贾岛、韩愈、苏轼等名家的诗歌作数首诗,并能在诗作中透出各位古人名家的影子。结果小泮池在一个时辰后就交了卷,分别揣摹李白、王维、贾岛、贺知章、苏轼、韩愈、杜甫等七人之作,作了七首七律。如《揣唐摹宋诗(李白)》一首云:“八百年前旧酒楼,鸟啼花落又生愁。人间有日桑田变,天上无声河汉流。蜀道万山风雨夏,夜郎一月古今秋。茫然犹忆长安肆,醉倒谁家白玉瓯!”众考官看了,无不称赞。今天看来,这些律诗平仄有度、对仗工稳,且能从每首诗中看出各位古人的行迹甚至作品,确实令人叹服。而这些律诗,则均是阮先生在小说中为塑造人物形象而代作,于此颇见阮先生的深厚传统文化素养。小说中此种情节尚多,不再列举。
二、 鲜活的乡土典型人物塑造
一部成功的长篇小说,离不开典型人物的形象塑造。在《声闻于天》中,也塑造出如孙全德(德娃子)、高贵生、卢新琴(三麻子)、孙狗娃、泮池爷等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其中,尤以泮池爷的人物形象塑造为突出。
在典型环境中塑造典型人物,这可说是《声闻于天》中的一个极重要的艺术手法。泮池爷这一艺术形象即是如此。小说第一节中,南孙堡清明节祭奠祖坟,由南孙堡的族长泮池爷主持。这时,誉满三秦的唱家子孙全德也来上坟,他见后不仅严厉斥责,并且用力推搡说:“凡是‘下九流’,活着也不能到祖坟来!”一点不给情面。但对少不更事以为有人打他大的狗娃抱住腿咬他,泮池爷则不以为忤,非但不让孙全德再打娃,还伸出大拇指赞赏狗娃说:“好样的!爷爱的就是这号烈倔人。”在这场人情与族规、亲缘与宗法的严重冲突中,一个胡须花白、长袍马褂而满脸威严却又爱惜儿童、赞赏有加的鲜明封建族长形象则呼之而出。
而小说第二十二节中,年方十四岁的小泮池在见到省上派下来的官员和师爷时,不但毫不畏惧,并且还笑着说:“这么远把我叫来就为问这事?考试的卷子全是我自己写的,叫人代笔,岂不羞死人了!那考间就我一个人,谁能进来?”完全是儿童的语言,令人忍俊不禁。但是,在接下来面对这些饱学之士的口试时,他却应对如流,甚至代为补充,指出官员所出之对的具体出处,颇有些舌战群儒的味道。一个才思敏捷的关中小神童的形象亦令人印象深刻。
在陕西关中,像泮池爷这样的乡绅故事很多,亦很感人,泮池爷则是阮先生综合这类人物形象精心塑造出来的典型。他幼年聪明过人,“泮池”得意,早早就“进士及第”,还做过一任龙德县的知县!后因受奸邪陷害,夺职返里,从此不肯复出。
作为南孙堡的族长,泮池爷有一种神圣的责任感,一定要在该村坚守祖先留下来的传统道德和文化礼仪,绝不能让孙家这门骊邑县的望族衰落在自己的手中。他一生之行事,都是以维护传统礼教和传播儒家文化为职责,村里无论男女老幼都对他充满了敬畏。泮池爷的形象,实际是陕西八百里秦川千百年来乡村士绅的一个代表,是古老的陕西乡土文化和宗族文化的一个符号。但是,像泮池爷这样一个新旧时期交替的人物,也并非对中国传统文化无条件地固守,也有着一定的甚至是深刻的反思。一方面,他认为,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化文明得以延续要归功于儒学。但另一方面,他也意识到,传统儒学亦有其落后腐朽的一面,不能一味地抱残守阙。例如,儒家学说维护了皇权统治,继承了一些早就应该抛弃的东西。“就拿‘二十四孝’来说吧,孝顺父母那是人的美德”,“可‘二十四孝’故事中的‘郭巨埋儿’‘尝粪忧亲’,还有‘王祥卧冰’,我还是不赞成的。”总之,在塑造泮池爷这一人物形象时,实际上阮先生亦融入了自己对传统文化的深沉思考。阮先生的家国情怀和传统文化素养,在泮池爷这一人物形象的典型化过程中得到了充分展现。
三、 多彩的小说创作语言特色
苏轼《文说》尝云:“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以其论之于鸿篇巨著《声闻于天》的不拘一格、随物赋形的语言特色,也可说是切当的。
如小说第一节中,写陕西关中人对秦腔的喜爱,“自古以来,秦人喜好秦声秦音,到了近代,愈发痴迷得不可收,‘桄桄乱弹’便是关中人对秦腔的俗称。在号称文武盛地、十三朝古都的关中,凡是有人的地方就能听到秦腔,少吃缺穿不打紧,没有秦腔是绝对不行的。”“庄稼人是世上最苦的人,尤其是在这块平原上,出生时落草在黄土炕上,死了被埋在黄土堆下。秦腔是他们大苦中的大乐,当他们在田野里累得筋疲力尽时,立在犁沟里大喊大叫一段秦腔,那心胸肺腑、关关节节的困乏便一股脑儿都荡涤尽了。他们走路干活哼着秦腔,红白喜事唱着秦腔,茶余饭后议着秦腔。”用强悍开张的笔力,写活了秦人对秦腔的喜爱,道出了关中人之于秦腔的须臾不可分离的情状。豪气干云的笔触,揭示出秦川八百里有黄土处皆能唱秦腔的豪放与粗犷。
或声闻于天、或余音绕梁的秦腔,是这部小说的灵魂。书中描写到秦腔或秦腔艺人的精彩之处,难以细数。如书中第三十二节,写窝子班到西安城唱戏,值木匠红演出《伍员拆书》,其“大骂平王说:‘伍老爷为了你家江山,东挡西杀,南征北战,渴饮九头血,倦了马上眠,伍老爷未必与尔肯死乎!’随即在‘擂锤’中左手搂须,右手扎‘单膀’式,身向左斜,向左看;右手搂须,左手扎‘单膀’式,身向右斜,向右看。起三锤,左手抓蟒袖右手握拳,身体侧左蹲坐……摆须瞪眼亮相。他的道白铿锵有力,动作漂亮潇洒,立即招来了满堂的掌声喝彩。”“虽说是把戏‘演砸了’,没承想得到的掌声反而更加热烈。后来圈子里传说得更加玄乎,说木匠红唱《伍员拆书》坐坏了三把椅子,使其名声震陕甘。”行云流水般的叙说,本色当行的表演程式的描写,使得一个名震陕甘的“木匠红”的表演如在目前,真可谓写照传神矣。
再像书中对自然景物的描写。如书中第五十四节里,一段泮池爷清晨在村外高塬上拄杖久久眺望的情景:“风呼呼地吹着,泮池爷银灰色的胡须和长袍在秋风中阵阵抖动。站在这儿,向南可以看到远处如簇的秦岭和近处连绵不断的骊山;向北则一览无余,依稀可以望见御河沿岸一片片碧绿秀美的芦苇,还有在河面行驶着的大木船,寂静无人之时,还可隐隐听见纤夫拉船的号子声。不过近日降了几次浓霜之后,芦苇已开始枯萎,渐渐变成了一片片黄绿色,芦花也开始变白。‘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到时候了……’泮池爷不由得一声长叹”。以优美的笔触,写出了陕西关中平原上的独特自然风光,景色如画。且融情入景,人景合一。又如第四十一节中,一段对关中平原雪景的描写:“那彤云变成了绛红色,愈压愈重,阴沉广袤的苍穹上乌云滚动,黑暗中隐带着殷红。终于,半个时辰之后风停了,一片,一片,又一片,柳絮般的雪花时紧时慢,试探着飘下来,随后渐渐密集起来。没有多大功夫,便是鹅毛乱羽,万花狂翔,把一个秀美无比的八百里秦川裹在了乱蝶阵中。狗娃妈像一个雪人,颤颤巍巍地来到了渡口”。先写彤云密布,一场大雪在苍穹上不断酝酿的情景,极为逼真; 再写雪花由少到多,由小到大,花翔蝶舞,为整个八百里秦川披上了银装。从而为狗娃妈的冲风冒雪之行起到了烘托作用。
小说中的人物语言对话也极富地域特色。如第三节里,在窝子班排戏歇息的当儿,狗娃子与众人有这样一段对话:“他忽然不知高低地对高贵生说:‘叔,叫娃也来一段。’父亲磕着烟锅说:‘碎娃家凑啥热闹,一边玩去!’不知谁说了一句:‘娃灵醒着哩,试试,试试!’”
又如第三十一节中一段众人在杂货铺的对话:“三麻子一看见贵生,乐呵呵地说:‘啊呀高兄!找不见碰见了,寻不着遇着了!才说一会儿去你家找你,没想到你就在这儿。’这边话还没说完,三麻子又转过身嘻嘻哈哈地与苏掌柜逗趣了:‘掌柜的,铁匠炉里火星溅,银匠炉里把铜掺,卖膏药的凭嘴谝,卖油糕的和烫面,都忙活着哩。’苏掌柜满脸堆着笑说:‘十个麻子九个怪,他叔,叫嘴歇歇吧。’说着招呼麻子挨贵生坐了,回身倒茶去了。”这些对话,活灵活现,可说声口毕肖。然而,这些充满了关中语汇的对话,如不用普通话而改用陕西关中话来读,那才更叫一个忒色,秦人秦语秦韵,尽传出关中农村的烟火之气。
小说中还使用了不少有地域特色的歇后语。如“弹棉花的娶老婆——不是一弓(功)”,“牛曳到半坡子——没退步”,“皇上他妈拾麦子——不为度荒为散心”,“南院门的叫花子——嘴馋”,“斑鸠降鸽鹁,一物降一物”等,从而使小说更饶有风趣。
现在有这样一种观点认为,地域文学最鲜明的文化标记就是其不可遮蔽的本土性,但这样的美学形态也极易造成封闭性和保守性。在文化交流日益频繁的现代社会,这显然是不合时宜的。然而,笔者则认为,坚持民族特色,坚持地域文化特色仍应是当今中国文学创作的一个方向。如此,中国文学方能独立于世界文学之林。所谓愈是民族的,则愈是世界的;亦可云愈是地域的,方愈是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