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讯 著名诗人洪烛,2020年3月18日因病在南京去世。
洪烛原名王军,1967年生于南京,1979年进入南京梅园中学,1985年保送武汉大学,发起参与“珞珈诗派”,1989年分配到北京,生前任中国文联出版社诗歌分社总监。出版诗集《南方音乐》《你是一张旧照片》,长篇小说《两栖人》,散文集《我的灵魂穿着草鞋》《浪漫的骑士》《眉批天空》《梦游者的地图》《游牧北京》《抚摸古典的中国》《冰上舞蹈的黄玫瑰》《逍遥》《北京的梦影星尘》《北京的前世今生》《北京的金粉遗事》《眉批大师》《与智者同行》《中国人的吃》《风流不见使人愁》《多少风物烟雨中》《永远的北京》《晚上8点的阅读》《闲说中国美食》《拆散的笔记本》《颐和园:宫廷画里的山水》《北京没有风花雪月》等数十种。其中《中国美味礼赞》《千年一梦紫禁城》《北京A to Z》等分别在日本、韩国、新加坡、中国台湾出有日文版、韩文版、英文版及繁体字版。
岳阳楼与黄鹤楼
洪烛
站在岳阳楼上,我心有不甘
东张西望。别人问我望什么
我说我在望黄鹤楼
黄鹤一去还会回来吗?
站在黄鹤楼上,我略感不足
东张西望。别人问我找什么
我说我在找岳阳楼
那才是我的主心骨
比庙堂更高的是星空
比江湖更远的是人们内心的道德
康德说:这两样东西值得仰望终生
一座儒家的楼,一座道家的楼
使长江入海又倒流
站在岳阳楼上我羡慕李白
站在黄鹤楼上我又呼唤范仲淹
并不是这山望着那山高
在我之外,还有另一个我
岳阳楼与黄鹤楼,中国的姊妹篇
就像一个人和他的背影
李白与范仲淹,苦难的双胞胎
各有各的法宝,超越了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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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6月,洪烛在陕西韩城司马迁祠
编者按 2016年6月18日至20日, 中国作协副主席何建明,原文化部副部长、故宫博物院院长郑欣淼,作家出版社总编辑黄宾堂,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李炳银,洪烛等作家评论家在陕西韩城参加纪实文学座谈会。大家探讨了纪实(传记)文学的写作,也探讨了司马迁创作的《史记》对当代作家的启示和意义。 作家们还赴国家文史公园、司马迁祠、魏长城、黄河古渡(鲤鱼跳龙门)龙门、八路军东渡黄河出师抗日纪念碑、韩城党家村等地参观了解。
陕西韩城的司马迁塑像
洪烛
一群作家带着祭祖的心情
向司马迁的塑像鞠躬并合影
端着相机拍照的文学青年
下意识地惊叫:“这尊塑像搞错了?
司马迁怎么有胡须呢?”
他真年轻啊,注意到这个容易忽略的细节
他真年轻啊,把自己的发现
不过脑子就说出来
他提出的问题没让司马迁尴尬
却让在场的作家们尴尬
年轻人,我该怎么回答你呢?
也许这尊铜像,塑造的正是司马迁的原型
那是司马迁在《史记》里的形象
读一读就明白了,司马迁天生
就是美髯公、虬髯客那一类人物
胡子很硬,骨头很硬,命很硬
宫刑摧残了他的身体,却阉割不了其灵魂
反而激发出更蓬勃的生命力
否则,哪来那么多后人前来祭拜?
每个时代都有司马迁精神上的传人
你我渴望成为那千万分之一
一位斗士,只要不自宫,就没有谁
真的能解除他的武装
宫刑摧残了司马迁,却阉割不了《史记》
司马迁墓
洪烛
被严丝合缝的青砖层层包裹
就像给一张大嘴贴上封条:什么也别说了
好。什么也不说了
“既然不允许说不,我总可以不说。
不说谁不会啊?不说难道比说不更难吗?”
就在整个大地变得沉默之时
奇迹般的,从砖缝里钻出一棵意料之外的树
那么地突兀,而又理直气壮
太史公,你还是按捺不住啊
最后的野性
即使汉武帝再世,恐怕也无力
给这棵挑衅专制的树处以宫刑
它又重新长出来了,甚至更加坚挺
准备再试一试厄运?不,这是在讨还尊严
《史记》,无韵之离骚
绝唱不绝。孤独的史诗在一点点穿透障碍之后
终于找到自己的外一首
真是闲不住啊:昨天还在挖掘黑暗
有了出头之日,仍不放弃
又开始挖掘天空。你是想把天空也掏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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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嵬坡,一个女人的滑铁卢
——写在杨贵妃墓前
洪烛
在我心目中,能与马嵬坡相提并论的
只有滑铁卢
本以为美是所向无敌的
兵不血刃,远胜于任何蛮力
你纠正了我的错觉:美人和英雄一样
也会打败仗
英雄战死沙场,固然是悲剧
一代名花,凋谢在战场
则是更大的悲剧,显得那么残酷
你没有败在战场,却败在情场
难道真是你的错吗?和所有女人一样
你只是死心踏底地爱上了
错只错在:爱上的不是别人
是一位不靠谱的皇上
失算也是一种失败啊
可我劝慰你:还是要相信男人
不要恨所有男人
皇帝伤了你的心
一位多情的诗人看不下去了
在古战场上,为你树立一座纪念碑
上面写着三个字:《长恨歌》
唐朝的江山都崩溃了
这座碑却地久天长
看来诗人的爱才是最可靠的
你的爱没有错,只不过爱错了对象
回鹘
洪烛
为了不再用马蹄耕耘,他们把刀剑
铸成了犁,又用犁把土地翻了个遍
他们往大地的伤口里种下星星
不同类型的星星经历殒落与掩埋之后
长出小麦、棉花、葡萄
还有叫着不同名字的孩子的眼睛
从下一代开始,真正成为有根的民族
遥远的马背变成群山,记载着搬家的历史
闪电掠过,唤起他们对马鞭的回忆
想不到自己在梦境中,走了那么远的路——
从鄂尔浑河到塔里木河,中间有
沙漠、雪山、戈壁,跑丢了多少马匹……
从此在自己命名的故乡,创造语言
也创造神秘的血统,成为星星的后裔
赞美诗
洪烛
艺术是对时光的挽留,哪怕这种挽留注定和其他形式的挽留一样,是徒劳无益的。但我们并不因此而松开自己握住纸张与笔的手,握住灵魂的武器的手,握住余温尚存的分分秒秒的手。山,依靠着我们的肩膀一梦千载,河,透过我们的指缝继续在流;我们一遍又一遍捕捞的,永远是自己的影子。我们放跑了什么,又留住了什么?也一遍又一遍地构成隐约的犯罪感与严酷的拷问。其实这种挽留本身,比它所挽留的事物更有价值。它泄露了一个人对生命、对美所持的态度。
美从什么年代开始诞生?这是无法正面回答的问题。可以肯定的是,从美降临人世的那一瞬间起,赞美者就产生了,赞美诗就产生了。我是其中的一个人,我的诗是其中的一首。魔鬼糜菲斯特与神打赌,说能把浮士德诱离真理之路。果然,当一向沉迷于书籍与炼金术的浮士德遭遇古希腊的海伦,便忘却与魔鬼的协约,情不自禁地呢喃:“美啊,请为我停留一刻!”事实证明这是一个能使人变成石头、也能使石头变成人的咒语。这也是最原始的赞美诗。美无迹可寻,美又无处不在,与美狭路相逢,我就是浮士德,就是一位受蛊于语言魔法、结结巴巴的笨拙赞美者。哪怕对美的礼赞,是通过挽留的意愿来体现的。瞬间的持续,已堪称成功的挽留了,不亚于永恒。
由于童年生活在乡村的缘故,心灵是喝井水长大的,我热爱风景。风景永远是我最本质的感动。我不知用风景这个词,是否适宜指代具象化的美,但风景确实是美巡游世界所披挂的物质外衣。换句话说,美若是灵魂的话,风景就是其寄托的肉体。剖析美的灵魂、美的概念,那只是美学;而痴迷于美的肉体、美的一眸一笑,才形成赞美诗。这就是艺术与哲学的区别。任何风景都是美的一部分,而美则是全部风景、所有美丽事物的总和。所以我哪怕仅仅目睹莽莽乡野升起的一缕炊烟,都会不由自主“啊”地感叹一声——仿佛它是我灵魂茧壳里抽出的若隐若现的丝。“啊!”是所有诗人在美面前最通用的口令。我充满惊诧,这一声“啊!”简直陌生得不像我发出的,而是内心深处有一个小小的人儿、小小的声音在呼喊,在提醒我。另外的声音。
不要嘲笑诗人爱面对大好河山“啊”的一声,类似于歌剧演员夸张的舞台动作。在那一瞬间,他是失控的。他用手掩住口,生怕周围无关的行人注意,但还是按捺不住黑暗隧道里日出一样喷薄的感叹词。那一瞬间,他被照亮了。他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人群。他为了吐露内心的太阳而踮起脚来。这就是赞美者的故事。这就是露天广场上唱诗班的队列与台词。或许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赞美诗都千篇一律,最终都可以简化成一个字:“啊!”而这个字足以衍生为无数次灵感,创造无数位诗人。或许所有赞美诗都是同一首诗。那是怎样一个瞬间呀,漫长、松弛、冲动与焦灼,廊柱间隐蔽的乐器使黎明的边缘呈现青铜的反光。我困守大风起兮的北京城中,端坐十六层高楼之上,透过比世界的指甲盖还要小的一扇窗口,俯瞰街道上蚂蚁般的车辆与行人,以及冥冥之中司掌着人类命运的红绿灯。当这首诗的标题被斜射的光柱放大在纸上,喧嚣的更喧嚣,宁静的更宁静,我听见第一个醒来的人“啊”地做了一次深呼吸,第二、第三个人也分别喊了一声,如此继续下去……我可能只听见一个人所发出的咏叹,其后此起彼伏的不过是持续在城市峡谷间的回音,震耳欲聋。这使我无法判断黑暗中唱诗班的人数,也难以分辨那一张张熟稔或生疏的大师的面孔。在那一个仓促的音节中,受惊的时光停顿住脚步,世界原形毕露。
此时此刻,只有上帝的手能拧紧清规戒律的瓶盖,谁也无法阻止人类从喉咙里放出美丽的魔鬼。
编辑:金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