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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鸡著名作家吕向阳为抗击疫情而作《村上埋人静悄悄》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 作者:侯春晖 时间:2020-02-07

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讯(记者 侯春晖)为深入贯彻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坚决打赢抗击新型冠状病毒这场特殊战役的重要指示精神和党中央、国务院决策部署,落实省市有关疫情防控工作要求,充分发挥文艺作品鼓舞士气、振奋精神的作用,讴歌真英雄、传播正能量,宝鸡市文联近期在全市范围内广泛征集以“战疫情、强信心、树新风”为主题的文艺作品。

本期刊载宝鸡著名作家吕向阳专为抗击疫情而作的《村上埋人静悄悄》,为抗疫加油!

村上埋人静悄悄

吕向阳

大年初三,习武村的公坟里突然冒出了一座新坟。

坟,一头高一头低,像侧睡的一个人。坟头自然朝着东方,有史学家考证,这是周人后代一直延续武王爷的那个东征梦,也希冀在幽幽的墓堂能早点看到光明。世世代代,死了的人将头总是昂向东方。习武村在周礼镇的北端,之所以叫这个村名,是因为文王爷在这里练兵习武,过去这里是杀气腾腾的地方,号子声、马嘶声在夜阑人静时你仔细听仍依稀可辨。周礼镇位于周朝京城当中,两次撤乡建镇,这个小小的镇都被保留了下来。古原镇是个大镇,被周礼镇兼并了,周礼镇人就有了一种自豪感,他们见了过去靠经商致富的古原人就有点牛起来的样子,这就像北京人以都城为荣一样。当然,周礼镇人在沿袭周礼方面也堪称模范。每个村子叫“让”字的人特别多,能组建一个“让”字排,让来让去,建国到现在很少有纠纷官司。虽然这些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但家家户户还是把牛羊马夜间都拴在门口,因为没出过贼,也没有防贼的意识。这里的人古道热肠,质直尚义。后生见了老人总要爷呀、伯呀、叔呀问候个不停,老人见了后生总是嘘寒问暖一长串,最后总是叮嘱娃要学好学乖。周礼镇人骂人最狠的两句是:“把德丧尽了!”“不要脸!”周礼镇人很少麻烦别人,他们爱给人帮忙,却很少弯下腰给人“下话”,活的很硬气但也很吃力,这都是“张不开嘴”的缘故。

周礼像铁箍箍住了这里的人。当然,在婚丧嫁娶等方面也就保留了不少陋俗。譬如埋人,就复杂的没法说。请阴阳看穴位,吹唢呐唱大戏,村头迎客磕头如捣蒜,守夜烧纸直到天亮,摔瓦盆打土,待客十碟八碗……谁埋不好老人,就会背上骂名。埋人也成了这个家乡俗好不好、人脉广不广、德行高不高的软实力。穷家也要使出牛力举债撑脸面,富家更是好酒好烟吃流水席。这几年,镇上在推广移风易俗、丧事简办,可是收效甚微,大有愈演愈烈之势。“谁都不想背骂名!再说老人辛苦了一世,要走的风风光光才好!”尽管办完一场葬礼就像是患了一场病,浑身散架、苦不堪言,但这是孝、这是爱,这是先人立下的规程!

习武村公坟里冒出的这个土堆,虽然普通的像土灰色的三角帐篷,但对村民来说如同发现了外星人似的,这消息瞬间传得沸天盈地,将猜测与不安掺进了防冠状肺炎的高压态势中。村口已用三个大碌碡挡住了路,戴红袖章的几个村民用手枪似的体温计测量着出入的人流,大喇叭日夜不停地播放着疫情信息:“从武汉回来的权让一家已被送往医院。谁接触过权让,赶快去乡上诊病!”这消息让村上空气立马紧张了起来。权让家的大门口拉起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这家有武汉回来的人,大伙离远点!”村上的孔朝圣老人虽已是九十二岁高龄,但警惕性蛮高,大女婿提着礼品来看他,就是敲不开门。老汉用竹棍把礼品从墙上挑了进来,又把给外孙的压岁钱挑了出去。全村人大都戴上了城里人才戴的口罩,欢欢喜喜、红红火火的春节就被丧门星一样的疫情给糟蹋了。疫情不是狼,也不是虎,你想打,你想拦,可你却无法下手!这就叫老虎吃天无法下口。打麻将的也捆住了手脚,乡间的“逛三”“二流子”也像抽了筋似的仰躺在炕上。媳妇们多年想治住他们的疯跑病都没什么特效药,这下治住了。媳妇说:“你跑嘛!你咋蔫下来了?咋不跑了?”男人揉揉眼说:“跑啥呢,命要紧,我不是看娃和你可怜才不跑了。”口罩戴在嘴上,让说东家长西家短日是弄非的红艳嫂像戴上了笼嘴,大槐树下平素挤成一堆,爱听乡间新闻的女人家也散了摊,她也失去了往日新闻发言人的角色,憋得直打鸡骂狗、咒天赌地。红艳嫂一听悄没声息的埋了人,就扒掉口罩,在大门外喊叫着:“这怕是咱村在武汉卖苹果的权让死了,偷着埋了!”“不发丧,莫非是出了邪事?”红艳嫂把村人埋在心底的话都喊了出来,不少上了年纪人就去看那座新坟,像看西湖景一样。

其实,最早发现这座新坟的是德旺。德旺母亲是大年初一早上离世的。老太婆85岁,算是喜葬,死时脸上红润的像个婴孩,淡定的像赶庙会似的。这样无痛苦的离世,也是修行到了。母亲一生善良勤劳,没和人拌过嘴,帮了多少人忙。德旺看到母亲没呻唤一声走了,心理得到了不少安慰。他张罗着发讣告,当然要打墓报丧,念经唱戏,也想办的热热闹闹才是。门子的人挤成了一堆,谁联系吹手,谁联系红白理事会,谁去请戏班,谁管烟管酒,谁记账管钱,顷刻间就理了个清清爽爽。可是,村支书李德成一来到屋里,上了根香后,却下了死命令:“德旺,防疫期间丧事不能大操大办,老人去世了,放在平时爱咋样办都行,现在情况特殊,你也知道咱村从武汉回来的权让夫妇已成了冠状肺炎怀疑人,防疫是天大的事,吃流水席最易染病,我看简单办办就行,最好是二天内安埋了!”德旺脸黑了下来,“怎么个简单法?总不能没人送葬!没人烧纸!”“说得好轻巧,要是梅花大妈这个时候下世,你能三个人抬着简简单单的埋?”支书德成再一看,德旺屋子中有几人没戴口罩,他就喝令离开现场,回家赶快戴口罩。他把一桶消毒液及喷水器放了下来,就去县城托熟人买口罩去了。村上不少人没口罩,把围巾当成口罩,让他十分心焦。

德旺说的梅花大妈就是村支书德成的妈。一旁的人一听德旺在说狠话,就骂起德旺:“你咋能胡说八道呢!大妈会长命百岁的。”“德旺,甭胡说了!”站在一旁的德成像谁在用刀扎在心上一样痛,他眼泪像珠子一样流着,他喃喃地说:“德旺,先用我送来的酒精喷喷院子,赶快埋了婶,打墓联系个挖掘机,村上人就不送葬了,戏别唱了,唱也唱不起来,没人来唱戏!”

德旺的话硬的出奇:“我得把人放七天!平时咋样埋人我就咋样埋!疫情就把人吓死了!”德旺就穿着孝服,一趟一趟往坟地里跑,平素阴阳先生看个坟要五百,可这个时候阴阳先生把价涨到一千。他只好随行就市给了一千。初三早上,他领着阴阳先生来到坟地,突然看到了一座新坟,他以为看错了眼,走近看了又看。土湿湿的,坟上插了个花圈,但没有白纸条条,大概被风刮走了,这也辨不出个姓氏来。只见坟后放了一碗兵豆面片,已被风干了。“没听村上谁家死了人,是不是那个从武汉回来害上瞎瞎病的权让死了?哎,这么晦气!那埋老娘会不会给咱也传染上?”德旺猜测,权让家人怕把病传染给村人,也怕村上人不答应把有恶病的人埋在坟地才悄悄埋了。这病咋这么可怕,说放倒谁就放倒谁,权让和媳妇前两天回到村上还红光满面的,见了人就发纸烟,一个劲儿地卖弄他买了新车。权让几个月前还给德成寄了一包武汉鸭脖,德成打开后一闻香喷喷的,可嚼起来不如鸡爪,一个劲儿塞牙缝,他就骂道:“狗东西权让,你也太小气了,这玩意儿比麻雀肉还少,你发家了,咋成了个啬皮呢!”

德旺希望阴阳先生给母亲找个风水宝地,他听说有个王家人葬母,风水先生找了个好穴位,一䦆头挖下去挖出了个白老鼠,二儿子就当了县长。也听说邻村鲁家人葬父,竟挖出一条蛇,这家就出了个企业家。他希望风水先生给他吃个偏饭,仔细勘查,把土质看个透。他的两个儿子一生下来他就望子成龙心切,一个起名叫北大,一个起名叫清华。可儿子上了初中就念不进书,一时成为乡邻笑话。他请来的风水先生把罗盘放在地上,用步子量了几下,就钉了个木橛。他问:“咋样?”戴着口罩的风水先生不耐烦地说:“好地方呀好地方,保你发三代!”戴着口罩的风水先生说话像是从磨扇中挤出一样,嗡嗡的有点闷气,不到十分钟就走了。德旺知道,他是怕染上病,心早乱了,谁让母亲死的不是时候!

德旺把公坟冒出新坟的信息传给了村人,大家就骂权让不地道:“你死了把疫情扩散到村子,咋不把你攒下的钱散给大伙儿!”还是上了年纪的几个老汉心太善,吧嗒着烟锅说:“权让生是习武人,死是习武鬼,那把他埋在啥地方呀?”“权让怪可怜的,得了这瞎瞎病,怪罪啥呢?”

德旺是个热心肠的人,往日谁家安埋人他都要去打墓抬棺,谁家盖房子他也不要一分钱捡重活干。门子帮忙的人不少,村上乡亲也出于感激之情都想给他帮忙。但一听权让被隔离了起来,来的人只是说几句话就走了,不像往日是实心来帮忙的。也有人说:“这个形势,咋埋大娘,还得听村上的意见。”这让德旺就十分燥气。村上干部和支书德成站在他家门口轮流驱散着大伙儿,看来戏是唱不成了,宴席也不让摆了,让帮忙的人吃碗臊子面总可以吧?但刚垒起的锅台就让德成扒了。德旺想揍一顿德成,他想把德成摔倒在地踏上几脚出出气。可婆娘劝道:“德成为给大家买口罩,骑着摩托跑了几趟县城,还在村里挨家挨户问大家健康状况,眼睛都出血了。你冷静点!”

大喇叭又喊叫着:“非常时期,丧事简办,都不要去德旺家!”德旺觉得是德成和他过不去。从坟地回来,他怒气冲冲来到德成家,用脚跺开大门,直奔客厅。可是掀开门帘一看,桌上放着梅花大妈用黑纱缠着的遗像,几根香燃烧着,遗像前是一碗兵豆面。屋子放着几个花圈。他一下子惊呆了:“莫非是梅花大妈去世了?那个新坟埋的是梅花大妈吗?”他往地上一看。德成正跪在草墩上抖着双肩哭泣着,头上那顶孝帽格外显眼。

德旺一下子软了下来,他扑腾跪在地上磕起了头。“婶子,你咋就这么走了!”德旺的哭声震天响,他哭他娘也是这个哭腔。德旺想起他八岁那年在涝池学游泳,乡间娃是狗刨式游法,在池边洗衣服的梅花婶喊叫到:“赶快上来,刚下过白雨,水深淤泥厚,上来呀!”德旺用水撩向梅花婶,他嬉笑着跑上岸,可却一头扎向涝池中,这下子就不见上来了。梅花婶急了,就扑向水中乱摸着,差点被水呛死!终于抱起了德旺,从阎王嘴里捡回了他这条命。德旺为前天他的那句狠话懊恼了几天,没想到梅花婶走了,他真想往嘴上扇自己一巴掌。德旺拉起德成问到:“那个坟埋的是婶子吗?”德成点点头。德旺拉起德成衣领吼道:“为啥就这么把婶子埋了,你不遭人骂才怪哩!你这么埋婶子,全村人都不答应!”

德旺小时就听村上人说,德成的娘是从甘肃逃荒到周礼镇的。那个年头,一个叫“虎烈拉”的怪病长着腿跑进陕甘的千家万户,人就一个劲儿拉稀,最后打着摆子、战战兢兢就死了。梅花婶的娘被夺走了命,梅花也患了这个病躺倒在习武村官道上。是神医德成爷把她抱回家用中药罐罐熬了一背篓药救活的。梅花爸后来找见了女儿,他给德成爷跪下说:“大善人!我没啥报答你的,要是你不嫌弃,就让这娃留在你家,给你儿当个媳妇吧!”梅花婶就成了德成爸的婆娘。梅花婶一生都在感恩周原人的大恩大德,她十分感激新中国能让她吃饱穿暖,干啥事都要走在先,也成了生产能手,当上了村上妇联主任。抗美援朝爆发了,她把大儿子德先送去了战场。可两年后,德先就牺牲了,李家门上挂着革命烈士的黄牌子。梅花婶把悲伤化作种棉花的动力,她的高产棉经验被县上推广,她成了劳动模范上京受到毛主席接见。村上人缺粮吃,梅花婶发动妇女在箭括岭上开垦荒地。冬季寒风凛冽、野狼嚎叫,几个妇女吓得卷起铺盖下了山,梅花婶硬撑了下来。村上派来小伙上山支援,半夜她就起身推石磨磨面,天亮就蒸好了馍、熬好了汤。也就是“山吊庄”产下的粮,救了全村人性命。村上人说,梅花婶不识字,但她是干大事的,只是没机会让她试火几下。梅花婶又把老二德奎送进了军营。德奎成了全军有名的脑外科专家,号称全军第一把刀。虽然没当上将军,却是副兵团级待遇,也就是大军区副司令的待遇。老三德厚考上了大学,在南方某市干成了卫生局局长。梅花婶子有着菩萨心肠,谁家有困难,她都去拉一把。村上十几个穷困生都是她供出来的。儿子给她的赡养费她都给了穷娃娃。穷娃娃大学一放假就想法子攒学费,有的竟黑天在土崖上捉蝎子卖,被蝎子蛰了就哭成了泪蛋蛋。梅花婶把卖鸡蛋攒下的钱也送给了穷娃娃。德旺说的这么埋梅花婶全村人都不答应是掏心窝窝的话。

德旺拉起德成,两人坐在炕沿上说起了话。德旺问:“老人是咋殁的?”德成说:“年前我二姐把老人接进城里过年,老人爱干净,起来就打扫楼道卫生,结果腿一发软就摔了下去。脑袋摔了个血窟窿,抬进医院没半天就去世了。”

“那为啥把老人悄悄埋了?”

“为啥?你不清楚吗?德奎被抽去到武汉一线救人去了,我没敢给他说。他天天打电话问妈好着没,我只能说好着。德厚本来打算春节回来,可防疫火烧眉毛,他忙的吃不下睡不着,我也没给他说。母亲一生都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她离世时只说了一句话:‘悄悄把我安埋了,让德成把村上人命保好.......’”

“权让从武汉回来了,这把人就快吓死了。我要把大家隔离起来,不能串门子、不能扎堆子,县长天天喊着要切断传染源,挡住传播链。我也想让母亲走的风风光光,可是这节骨眼上我不能把大伙生命当儿戏,把支书责任放一旁,更不能违反上级禁令……我和二姐把老人悄悄拉回家,让上王村那个开挖掘机的挖了墓,给老人装上棺,再用挖掘机运到坟地就埋了,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德旺你别怨我,这个时候我只能这样做,大家挤在一起,万一哪个乡亲染上了病,我娘在九泉之下就难以安息。”

“母亲一生就爱吃兵豆面,二姐答应当天上午给她做,可她竟这么走了。我也没摆什么宴席,就给母亲献了一碗兵豆面。德旺,你说把人埋的轰轰烈烈又能咋样?提倡厚养薄葬,可我们给弄反了。大办丧事无非是给活人撑面子,这不是大把大把把钱葬了?人活着时咱对老人尽了多少孝呢?一日三餐还是老人做的。总想着老人好着呢,就把该做的事放下了。唉,给老人赶快尽孝这话没错。德旺,我心里难受呀!欠着老人、亏着老人呀!”

德旺红着脸说:“我就是怕人骂哩,这个乡俗几千年了,咱也不敢破!”

德成说:“咱在网上设个灵堂,让村上人用手机上网祭奠一下老人,大喇叭上给老人致个悼词,谁也都能听到。”

德成还嘱咐道:“疫情太凶了,咱村是重灾区,你看咋办?”

德旺说:“德成,你能这样埋婶子,我过会儿就让挖掘机把棺材运进坟里,咱要为村上人着想。”

大喇叭放着哀乐,村支书德成哽咽着说:“我们的好婶子德旺娘走了,现在正在安葬,大家没去坟地,可以用手机献花点香,表达哀思……”

撕心裂肺的哭声从每户院子中传向苍穹……

也就在这个时候,德成家门口那棵梅花婆栽的腊梅树,花开得那么香、那么繁。

吕向阳,宝鸡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陕西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光明日报》《延河》《美文》等发表60余万字散文、随笔。著有《神态度》《老关中》《陕西八大怪》等著作。曾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第三届中国报人散文奖、首届丝路散文奖等。

编辑:张瑞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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