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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国朝:树无根而不发,水无源则不流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 作者:张国朝 时间:2018-05-25

我最初对书法由衷的喜欢和热爱与其他人一样,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在学习书法的路上我走了几十年,个中甘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很难理解,所受煎熬亦不足为外人道。

 

张国朝书对联:澹泊自能知我意 幽闲元不为人奇

○ 张国朝

我最初对书法由衷的喜欢和热爱与其他人一样,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在学习书法的路上我走了几十年,个中甘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很难理解,所受煎熬亦不足为外人道。

在多年的学书过程中,我体会到学习书法一定要经历三种修炼:走正路、得精法、耐寂寞。这三点少了任何一点恐怕都不行。走正路,若选择的路不对,虽不至于南辕北辙,但是会偏离通衢大道,路途会曲折;路子选对了,方法不得当,不精也不行。路正、法精,经过一段时间孜孜不倦的练习,会小有成就。人生在世,名利思想不可避免,但如何处理面对,如何抵御,就是人与人的区分,就是一个人价值、品格、修养的体现了。学习的道路上能否耐得住寂寞很重要。若驰骛浮名,害人不浅。

我的书法受外祖父启蒙,他是当地的宿儒,一个乡村私塾先生,在我眼里他懂得不少。过去的私塾先生就是万花筒,通天文,晓地理,中医、礼乐、祭祀都会。我的外祖父会算卦,也精通红白事的礼仪,甚至于朱砂画符,过年时写牌位各路神仙随手就来。最惊奇有一年春节的时候,他用嘴衔着笔写字,当时可能是为了逗我玩儿,现在看来有点杂耍的意思。老爷子去世的时候留给我一本历代帝王帖,唐太宗的为主,内容是奏折批文和诗词,有大唐气象,也有魏晋风度,我时不时拿出来看看临临,就这样慢慢喜欢上了书法。这也是我为什么一直倾心晋唐的原因,和从小受的熏陶分不开。我家祖上都认得几个字,巧的是,父亲还是我外祖父的学生,他们对我的影响和教育是严格和深远的。作为家中的长子长孙,我的物质生活还是比较安逸的,但在学习书法上却挨过爷爷的“烟袋锅”。父亲忙着村里的事顾不上我,爷爷晚上指导我在小方格里写小楷,周记也要用毛笔写,一旦我写得不认真或数量不够他就用长杆烟袋敲头,当然不是真使劲,但那是爷爷温和而严厉的警示。我上学那个时候每天都要描红写大楷,老师都检查圈阅,每次我得到老师圈的红圈儿不少,这也得力于我在家里临过小楷的缘故,这些无形中带给我学习书法的兴趣和信心。

初始学书,我入手自学王右军《兰亭序》,法不够精,但是我能像模像样背临。那时候没有纸,拿废报纸、废书本纸、包食品的土草纸,反正能写字的各种纸来写,极少用宣纸。陆柬之《文赋》、赵孟頫《洛神赋》《仇锷碑》《胆巴碑》等,都是我在二十多岁时候临写的,当时的路走得正。欧阳询《九成宫》《皇甫冉君碑》《千字文》,也下过一阵功夫。心追手摹,监考时也带上帖,毛笔不方便就用钢笔。现在我工作过的学校的旧桌子、旧档案袋上还会看到我当时用欧楷风格写的标签。陆柬之《文赋》我曾经双钩填写,甚至于墨色的变化都弄得惟妙惟肖,保存至今。随着全国书法的风起云涌和书法群众运动的兴起,我也卷进这个浪潮里了,眼睛被狂怪的东西蒙蔽。开始《郑文公下碑》及云峰山诸刻石、《龙门二十品》《元氏墓志》等,后来《爨龙颜碑》《爨宝子》《汝南王墓志铭》……总之是什么奇特写什么。当时我为学校出的所有版面,都是用汝南王风格写的,初看新鲜、抢眼,现在看来是路子不太正,浪费了功夫。这样一晃十年过去,将早些年打下的基础也消磨掉了。敦煌残纸、写经、简书也写,没有停止学习,虽说曾有过收获,从古人学书走经典名家之路来看,我后来选择狂怪草野的路子有些不对,这也是自己年轻和学养浅薄付出的代价。

一段时间后,下意识里我觉得不大对劲,或许是禅宗的顿悟吧,我便回到钟繇楷书上。一次,我用钟繇的笔意给一位广告店的朋友题了块匾“佩文斋”,当地一位我很尊敬的老书家看到后主动找到我,跟我说匾额写得有古意,给了我夸奖和肯定。从此我记住了“古意”这个词,猛然开窍了。此后,我紧抓钟繇不放手,第二届全国正书大展我的一件作品获奖,就是用钟繇结合精美的元氏墓志写的。回到大路上后,我下定决心,咬定经典不放松。河南墨海弄潮展时我写了“崇晋尚魏”四个字,落款的大体意思是晋唐以后的不看,怕坏了眼睛;晋唐以后的不写,怕写坏了手;不听,怕燥动心境;不说,不传播不良信息。这段话后来受到了张海先生的肯定。从那时候起,这种思想一直主导着我学书的过程。

有这样一句话:“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孔子说的是孝悌,孝悌是做人的根本,明白做人的道理是养成君子的根本,就有可能成为仁人君子。做人如此,做事如此,做学问、学习书法亦如此,都有本与道。人常说成家立业,有家方可言事业,家是发展的根本。家的观念在中国人的心中是第一位,无家可归是流浪汉,人们不管在外漂泊多少年,到老了一定要落叶归根。再好比我们出去旅游,尽管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风景很优美,但一定不能离家太久,并且和亲人保持联系,自己感到有所收获时赶紧回家,不然就会成为失联的人。学习书法,最紧要的是解决“家”的问题,即学书的根本,或者说是看家本领。这个“家”可根据自身情况选择,选哪本经典,选哪个书家都很重要,因为家是我们的根。这个家必须坚固广大,给我们以足够的生存发展空间,给我们以幸福,能绵延立世的家。而后无论学什么帖,不管走多远,就像前面说的出去旅游那样,最终都要回到“家”。如果没有这个思想根本,在书法上,恐怕就很难真正入道。学习书法各人有自己的“家”,不可邯郸学步。黄河老人谢瑞阶先生有首诗:自己要走自己路,系紧鞋带莫迟误,种瓜种豆各有得,何必依样画葫芦。

启功先生《论诗绝句》中《综论》说:唐以前诗次第长,三唐气壮脱口嚷。宋人句句出深思,元明以下全凭仿。诗书一脉,我看选“家”不妨照启功先生说的,到理直气壮、脱口而出的唐人以前去选。正大光明,天然通达。“家”选好以后,尚需花费时间去经营、打理、装修、充实、养护。首先,专注于这个“家”的经营。“精于一则尽善,遍用智则无成。”最少三五年,沉下心来去继承,去发现,犹如长跑、渡海,只有前行,不见尽头。我们所选定的一家,已经是书法艺术的一座高峰,以我们现在的学识、经历、环境、年代等等,不可能逾越,不可能高于它。我们要承受并克服一个心理障碍,就是既耗费心血不停地前行却又无法超越古人。我们唯一要做的是,凭着自己的智慧,凭着对它的感悟,凭着不断地练习,去发现别人没有发现的地方,让它成为自己的所有。要达到像启功先生说唐人写诗那样“脱口嚷”,自己所学的这一家信手拈来,提笔写来就与古人合辙,下笔便到乌丝栏,神气相合。进入一家之后心要若止水,波澜不惊,清澈见底,心静者眼明,看到帖的玲珑剔透,极广大,致精微。眼明则手精,细微的地方手的感觉要轻盈到像眼睛一样透彻。心眼手相互配合,心眼归手,手来表现眼,手来表心迹,如此不断锤炼。林散之、白蕉、启功等先生晚年写一公分大小字,不戴老花镜,依然基本到位,就是从心静、眼明、手精,然后回复到手,“变化出乎心,而妙用应乎手”。

围绕这一“家”出去观光。要像蜜蜂采蜜那样,不贪恋,汲取所需就回巢。比如,以礼器为基的达到第一阶段后可以学曹全、乙瑛等,六到八个月,然后回来继续写礼器。因为已有第一阶段随手就来的基础,所宗法书的基本语言已经掌握,而且有自己的发现。然后再到下个景点看看,凡是自己感兴趣的,认为有可取的都可以浏览,但不能久留。像这样,左右取约、上下涉猎,家底越来越厚实、越来越文雅华丽,又同任何其他“家”都不一样,完全是自己经营出来的安乐窝。

梁献《评书帖》说:“初宗一家,精深有得;继采众美,变动弗拘,乃为不掩性情,自辟门径。”明代书论家《倪氏杂著笔法》(倪苏门论书法):“凡欲学书之人,功夫分作三段:初段要专一,次段要广大,三段要脱化。每段要三五年,火候方足。所谓初段,必须取古之大家一人以为宗主,门庭一定,脚根牢把,朝夕沉酣其中,务使笔笔肖似,使人望之即知是此种嫡派。纵有誉我、谤我,我只不为所动。此段功夫最难,常有一笔一直,数十日不能合辙者。此处如触墙壁,全无入路。他人到此,每每退步灰心。我到此,心愈坚,志愈猛,功愈勤,无休无歇,一往直前,久之则自心手相应。初段之难如此,此后方许做中段功夫:取魏晋唐宋元明数十种大家,逐家临摹数十日。当其临摹之时,则诸家形模,时或引吾而去。此时步步回头,时时顾祖,将诸家之字,点滴归源,庶几不为所诱。然此时终不能自作主张也。功夫到此,倏忽又五七年矣。此时是次段功夫。盖终段则无他法,只是守定一家,又时时出入各家,无古无今,无人无我,写个不休;写到熟极之处,忽然悟门大启,层层透入,洞见古人精微奥妙,我之笔底逬出天机来变动挥洒。回头初试宗主,不缚不脱之境,方可自成一家也。到此又是五七年或十年,终段功夫止此也。书虽小道,果能上于羲献齐驱,为千古风雅不朽之士,亦非易易也。学书者不可不知也。”可见学书必先专心致志临写一帖,吃透一帖,在此基础上,再广取博临,融会贯通,方可成功。若是好高骛远,见异思迁,必然导致“走火入魔”;“专宗一家”和“博取众长”,古往今来,前贤对此多有论述。项穆《书法雅言》:“始也专宗一家,次则博研众体,融天机于自得,会群妙于一心,斯于书也,集大成矣。”古人提出了学书过程中“一”和“多”这对范畴。就临帖而言,我们从“专宗一家”获得对经典法帖的一般的、共同的认识,进而以这种一般的、共同的认识“博取众长”,从而补充、丰富和发展对经典法帖的共同的、本质的认识。在这个由个别到一般,再由一般到个别的循环往复中,我们对书法的认识不断得到深化。纵观中国书法艺术发展历史,书法家都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从“钟张之绝”到“二王之妙”“颠张狂素”“颜筋柳骨”“苏黄米蔡”……概莫能外。

孔子说:“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喜好古人的东西坚定不移,信念不变,好古而不去作。传承好古人的东西而不作改变。孔子的这个思想对于我们很有帮助,我们应当从孔子这句话思考如何学习书法。把这句话延伸开,从书法的角度讲就是做好传承而不去创新,把经典原原本本地传承下来,才有可能在书法史上站稳脚跟。

树无根而不发,水无源则不流。书法取法的源不远则不长,根不深则长不大。从书法史的角度讲,距离我们越久远营养越丰厚,时空跨度越大对我们的启发就越大。学习书法,要学古人学书的历程,通过他经典的作品逆流而上,直达经典作品源头,这样获得的营养是纯正的、纯粹的,给人的思维空间是广阔的。比如学米芾,上手快,很容易形成风格,上手了也会缚住手脚。我们要思考,反问自己,米芾从哪儿来?直接去源头寻营养,就有可能成功。我静下来认真思考,书法的源头在哪里?哪个时代的法书有古意?晋唐!书法要有古意,我认为还是要回归晋唐!

古意是一种玄奥、苍茫,一种高远、玄远、简洁,没有古意的作品则不足以称为书法。看古人的作品好像欣赏古典美女,透过一层薄薄的帷幔,里面灯光摇曳,疏影粲淡、丽质幽美,深不可测。这种深奥的玄远感,古代经典作品多有呈现,让人总想撩开其面纱看个真切。如果把现代人的作品与古人的作品并列,前者会显得单薄苍白,没有内涵。现在的作品往往第一眼看了觉得好,第二眼就看不上,不耐看,没味道。规模大的展览,反复去看的有几个人呢?一眼就可以看穿不会成为经典。“风物长宜放眼量”,我们的眼光应当长远,放到历史长河里,使自己走近古人,使我们的作品化为后人的经典。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从自然来,又回到自然,这就是法则,世间万物无不如此。书法也是如此,也要崇尚自然,书法的自然即书写生活化,即自然状态下书写。不自然就会和人们的审美相悖。汉字是我们世世代代延续、繁荣、发展的根本,是我们心灵的寄托,一管毛锥因汉字而生,顺乎汉字点画而使转天成,不可强行运用。一次和书友聊天,他说写字的时候总是觉得毛笔不顺手、不称心,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总要去看看有没有好毛笔,然后买了一大堆回去,隔段时间再买一堆回去尝试。现在也有很多书友,每当看到别人字写得好的时候,首先问人家用什么毛笔,在哪儿买的诸如此类的问题。很多人都会把写不好字的原因归到毛笔、纸张不好,当年我也是如此。工具自然是称心顺手为好,更重要的是懂得工具的属性,在使用时要顺应毛笔本身的状态,如此方知晓“用笔”之理。赵松雪说:“用笔千古不易。”按照字面意思“用笔”就是笔在手中按照人的意志去控制。我的体会是:“用笔”当为“笔运”。回归到毛笔的自然属性上去。敬畏毛笔。应当是我为笔用,顺应毛笔自身的状态去书写汉字,让它在书写时自然生发,让它充分发挥自身作用,这样书写出来的汉字就像有生命的精灵一样不可名状,所产生的效果也不是我们事先想象出来的,书写出来的汉字自然就奇怪。虞世南《笔髓论·契妙》:“又同鼓瑟纶音,妙响随意而生;握管使锋,逸态逐毫而应。”如此说,人的作用何在?人的作用就是控制毛笔不脱手,让它自由发挥就是了。


编辑:慕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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