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已欣然接受了时间飞逝

文/阎安

成文贤又一本诗集《夕阳的金杯》要出版了，光这个书名就很值得我为他高兴。一如他已经出版的其他几部诗集，《夕阳的金杯》仍然保持了他对生活内核进行绣花或考古式的深度丈量与勘探，面对大转型大变革的时代语境，他的诗歌文本自觉地致力于自我与周遭事物关系的诗性化确立。但更不同的是，与以前相比，这部诗集在诗艺的精进和思想含量的精确注入上又有了较大的变化，那就是他对生命和生活的思索，从原先相对纯朴的抒情式叹喟，进入了更显复杂、丰富甚至含混的多元性想象组合与心理细节的拓展落实，一种源自诗歌本体本我，敏锐与质朴相互结合、相互激励的真诚，使他的诗歌语言往往可以超越文辞本身，造成了一种发明、发现心灵和思想的表达效果与阅读的奇遇感。从诗歌题材上看，《夕阳的金杯》大多也是现代汉语诗人和诗歌的寻常书写范畴，成文贤能把这些寻常的题材写的独特而富有新意，在于他是始终站在严格的个体视觉上剖析整体世界的，是把时代变迁人间沧桑镜像式地浓缩在个人生活和个体生命的微妙关联中予以展现的，他的细腻而锐利的情感是通过视角独特的叙述发现式打开的。由此，他的诗歌整体上都能营造出强烈的体验场域和体验机制，引导和诱发读者的体验共鸣与体验认同，实现其情感的真实性、思想的真实性和诗性的真实性，从中人们自然而然也会领略蕴藉于诗歌文本中的独立的精神姿态和审美判断力。成文贤是一个创作量很大的、半路出家的诗人，诗歌是一个有着苛刻的质的要求的文体，《夕阳的金杯》既有这种绷紧了一股劲的质的意识，又有这种质的突破和坚守，是很不容易的，我觉得在这一点上他超过了很多人。

比如诗集中诗人与自然世界对话的诗，写一年四季，二十四节气，古往今来大家一直在写，可以说写出新意的难度很大，但成文贤却以新鲜的姿态重复打探，这当中，无论是写春暖花开，还是写飞雪严冬，每写一次，他的认知表达都是新的，也都是诚恳的。他把自己放进去写，把自我放进去写，用自我和生命的觉醒完成对风景的时代解读。如《静等春天》中：“多好的阳光/把风熬成了飞旋的绸缎/鸟儿在波浪上绣花/明亮的针尖一闪又一闪/此刻，我欣然接受了时间飞逝”。一般来说，进入中年之后，诗人的时间意识和对时间的态度的涌现，如果能处于一种平静、坦荡而又能意志依然坚定，体现出一种对真性情与真感受的直面，往往是最迷人的。在另一首写《秋雨》的诗中，诗人表达了另一种从容与淡定：“静坐在一场秋雨里/听花开，听欢声笑语/听叶落，听泪水流淌/这悲喜交加的人生啊！”，这首诗没有居高临下的姿态，而是偏处一隅静静体察，细细捕捉自然界细微的人性清气和生命微光，他对世界的质询是沉静的，对具体事件的惊叹也是包容与宽厚的——诗人与自然间所达成的和解与妥协，从诗中看得出来，是彻底的，永久的，正如《在一场大雪后醒来，或死去》写的：“作为草的一员/我只有接受季节的安排 低头，伏身/去大地的余温里做梦/在一场大雪后醒来，或死去”。诗人是热爱自然也热爱生活的人，诗中生存的意义一直是主旋律，“死”是把热爱推向极致的修辞策略。说到底，诗人与世界的关系，就是如何在一首诗里处理本地与远方的关系，小与大的关系，有限与无限的关系，它不是题材和语境的大，而是诗人诗性切入点所形成的发散力的强盛和坚韧。成文贤在很大的程度上已经做到这一点，很了不起。

在我的印象中，成文贤是一个深情的人，有着秤砣般很深的爱心，果然，在这本诗集中写亲情的诗占据了很大分量。从诗中看，诗人依然拥有一颗天真无邪的童心、赤子之心，所以他无论对自然，还是对故乡和亲人，总像一个孩童般纯朴，同时又能折射出中年人的“隐情”与复杂，恰如他在《我努力》中写的：“我努力把一条忧郁的炊烟变成五线谱/让你飘荡/我努力把麦浪掀起/让麦子的金黄映在你脸上/我努力把月亮的一生给你/月牙是你用过的镰刀”，“这些年我努力坚强/想变成你要的模样/可梦里呵/我永远还是那个用哭声在寻娘的小儿郎”，生活中的厌倦、焦灼与无奈，通过诗人纯净的心，焕发出原始生命力的直觉和感受。生活是一首隐形的诗，而诗人凭借过人的敏感，将他与最亲的人之间的开合注息，作了冷静又热忱的审美。诗人的亲情诗，总体上采用的是生活用语，充满“原始”力量，如我特别喜欢的《写给女儿的信》中：“风是你，雨是你/彩虹是你 我为你/永远站立/然，我无法控制风的重量/雨的走向/但我/明白，你已长大”，如泣如诉，令人动容。诗人对新时代下家庭成员间的关系，好几首诗写得既深刻，又诙谐，如《爱》中爷爷与孙子、妈妈与女儿、儿子与爸爸之间的关系，在生动又鲜活的写照中，既是对家庭关系的缩影，也折射出各自的精神取向，同时也间接指涉了时代投影式的略带苍凉与轮转的人间叩问。

而作为诗人之爱，更辽阔的爱是对芸芸众生、弱势群体的深切同情，这也是一种“爱”，是诗人更为立体的“爱”，是诗歌对生命主题的关怀。如《环卫工人》《农民工》，诗人对他们的关切，并非停留在空泛同情上，而是痛彻的观察，如写农民工：“曾经凭勤劳吃饭的他们 另辟蹊径/在一场场数字游戏中/寻找出路”，这种揭示生活真相的描述，聚合了丰富的经验与体察，有着内在纠结的奥义，却是一首现实主义诗歌最具普世价值的情怀所在。又如《纸尿裤》这首诗，诗人通过穿在孩童和老人身上不同的况境，“将难以穿透的内在奥秘，作为奥秘，在语言中呈现出来”（海德格尔语）。诗人的“爱”也体现在所有生命体上，如《鸟儿》这首诗中，对一只鸟儿命运的诠释，蕴含了对人类命运的隐喻：“倒影里它看见自己和爱人/也看见妈妈和无数的祖先/俯冲，再次俯冲/草丛里两个儿女不停在喊/揪心的痛/它不是仙子，只是位母亲”，能将一切存在者均导入人文价值关怀，会让一首诗产生更多的精神重量和寄寓于现代性境遇的生命活力。

在这样一个故乡与远方、现实与虚拟、真实与虚无互相撕扯的时代，现代性乡愁愈演愈烈，成为最激烈的人类主题。但是乡愁并不好写，乡愁既是诗歌的源泉，也可能是沼泽地，因为写乡愁的人多，诗更多，但能写出特色和个性的诗实在太少了。但我的感觉是成文贤恰恰还擅长驾驭此类题材。我之所以这么说，还是在于诗人情感表达的真切和实在，生命气息，以及诗歌语言“行走”的果决与出其不意，如《在他乡》中：“在他乡/对一座山跪下叩首/山是您的坟头/那山顶的云是我供奉的香火”，又如《乡愁》中：“乡愁啊/是母亲喊儿回家”，与其说是诗人的思乡情汹涌，还不如说是对生存和生命的深刻穿透。《风筝》这首诗写得很有趣，风筝很容易成为游离于家乡的游子的形态，但诗人将这个概念“升级”了：“每次看见别人放风筝/我就会想起家乡的炊烟/炊烟是母亲手中的线/我是风筝/如今/我在放飞一朵云/云上坐着母亲”，将已亡故的母亲喻为“风筝”，既有时空转化上的跳跃，又有坚执而沉郁的对故有一切的缅怀，两种时空的对映，形成了乡愁类诗性的“巅峰体验”。更有甚者，诗人在《穿越》中，将那些尚未去过的地方，统称为“前世生活过的地方”，从而一次旅行，也成了一次“穿越”：“似乎，你很早以前就来过此地，见过此人/似乎，这震颤瞬间/就是你灵魂再次穿越人间/像一颗星/在夜空深蓝的幕布上皱了一下眉头”，通过这首诗，成文贤拉高了“乡愁”的奥义，难道这不可能是我们生命的另一个真相吗？刚刚从泥土中出笼的城市化中国，更容易激起诗人更为具体的对故乡的怀念，从具体的故乡视角上还原或重塑乡愁，一切恍如昨日，如《故乡，永远扎根在我的心上》中写的：“我知道，村口/土地庙里的土地爷睡了/涝池边的大槐树上的喜鹊睡了/我知道，山顶的群星还在放羊/一弯新月还在磨刀/我知道，它们会一直守护着村庄/我更知道/无论家乡再怎样凋零/岁月的河流里隐藏的故乡/永远扎根在我的心上”，另有如《韭菜鸡蛋饼》《唢呐声》《故乡的船》《祭灶》等，电影镜头般的叙述，事象和意象并置一体的鲜活生动，每一桩事都坚持刺入生存的本质并道出真相，体现了悲怆与超越互为表里的生命之思。

诗人每多写一首诗，就是对生命意识由遮蔽至澄明的过渡与拯救。我知道，成文贤的诗歌还会继续写下去，诗歌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已成为他生活和事业的内在精神支撑。他用诗歌语言反省自身，又用诗性话语抒发情感，即是对生命意义的无限可能性的探求，而这样的探求在成文贤那里，其实一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耐力在酝酿再爆发。可以这样说，写诗，是成文贤历尽沧桑之后的豁然开朗，一个大度通透的人，用诗歌方式图解人生真谛和生命奥义，他已欣然接受了时间飞逝。诗集《夕阳的金杯》在我的案头放了一年有余，只为了等我的一个序言，但正是这份等待的耐力，让我非常震撼，我感受到了一个诗人对语言和自我的道义执守与智性耐力。因此我更加坚信，随着诗歌题材和立意的拓宽和升华，成文贤一定还有更高的生命追问和盘诘，焕发出人性的更为豁达的活力。他是那个有足够的真诚，也有才气、有艺术追求的人，在诗歌这条路上，注定会走得更远。我期待时隔不久，他的下一部诗集又会面世。

编辑：魏娟           责编：王越美           终审：张建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