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与人的交流,既是人源于生命情感本能的需求,亦是人存活于人世间的一种存在方式。试想,如果一个人在荒无人烟或者被群体孤立的情境下,那他的精神情感是多么的孤寂啊!所以,人作为群居动物,那万万是不能缺少相互之间的情感交流的。人与人的交流方式有多种多样,书信往来,便是一种人类在进入文明时代后重要的交流方式。所以,人与人交流选择书信方式,那也就是有了文字、书写工具之后出现的事情。不仅如此,人与人之间之所以进行书信往来,那是因为他们之间相距较大的空间距离,或者相互之间存在难以当面启齿的特殊情况。一般情况下,能够近距离交流时,人们是不会选择书信方式的。所以,人与人之所以选择书信方式进行交流,那都是因为二者之间相距较大的距离,无法实现实时实地的面对面交流。同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多种多样的,因而也就有了不同种类的书信,比如家书、与友人书,甚至公务往来的工作信函等等。
作为一种人与人之间信息传达的方式,书信——这里主要指的是个人书信,在未披露于世时,是一种个人之间的私密空间的信息传达叙说,承载的是个人生命情感的心音,一旦公诸于世,那就成为一种社会公共空间的信息传达叙事,也就不可避免地透示出个人视角下的某种社会时代的声音。于此,书信的性质也就发生了变化,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变化,那就是人们是将其作为一种社会文本进行解读的。后来,人们将书信书写引入到文学创作的范畴,便形成了一种新的文学体式,这就是书信体文学,比如书信体小说,像上世纪80年代初,《公开的情书》就是轰动一时的书信体小说文本。这一话题不在本文所要言说的范围,就此打住。将个人的书信公之于世,作为一种文学文本,为读者提供一种本应为个人间私密空间信息交流的文本,转为公共交流的文本,在笔者的印象中,就现当代文学史而言,最具典型性的有鲁迅的《两地书》、傅雷的《傅雷家书》、沈从文的《从文家书》等。
当代散文作家孙天才的《纯真年代——孙天才往来书信集》,就是从纯粹的个人私人空间书写表达,在其结集出版后,转而成为一个供人们从公共空间视域进行阅读的文学文本。
孙天才几十年致力于散文创作,此前,看到过他的一些作品,给我的基本印象是:这是一位有着自己艺术追求的、已经形成了自己艺术个性的散文作家。他是一位性情中人,因而他的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富有生命活力的真情与纯情。这主要体现在他对于故乡以及故乡人尤其是亲人的倾情书写,像《老家》《亲戚》等。这些书写,与其说是他在散文写作上的艺术表达,不如说是他源于生命血地的本然坦然的质朴纯真生命情感抒发。他是在写乡情、亲情,更是在抒发自己的生命之情。同时,孙天才也是有着自己独立思考的散文家,对于现实人生,对于社会历史等等的思考,有着自己明确的艺术表达诉求,像《乐游原》《风追司马》等。如果说这些纯粹文学书写的作品,是在表达自己的故乡情、亲情等,以及对于社会现实时代与历史文化的思考,那么,这部《纯真年代——孙天才往来书信集》,则是一种纯粹的个人私密空间下的情感书写。也正因为如此,其显现着更为纯真、自然的天然无雕饰的抒写特征。
书信写作,一是具有明确的接收对象。就此来看,这部书信集的写作对象是明确的,从大的方面来说,分为亲人与朋友等。这其中,与父母姐妹以及舅舅,还有爱女的书信往来,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集子中的书信往来,始于他与父母姐妹,终于与女儿书,中间是与同学、友人书。这犹如人的一种生命历程的建构。二是具有明确的目的性。就与姐妹亲戚的书信往来看,多是日常生活中的事情,离家求学所遇到的经济问题、学习生活的问题等等,包括囊中羞涩向亲人要钱、借钱。写给师友的书信,则多是交流人生与文学方面的事情,其间贯通的是为人、为文的向往与困惑等。而与女儿书,则表现的是自己从为人之子到为人之父后,对于女儿的一片真情袒露。三是具有个人化的私密性。正因为是私密性的,所以言说起来也就非常直率坦诚,没有半点的虚饰矫揉。四是就其书写语言来说,他使用的是日常性、家常化的话语,给人以亲切坦诚的感觉。读这些书信,犹如亲临其境地旁观见证他们之间的拉家常的谈话。
作为家书,或者与友人书,就其书写的内容而言,我觉得首先是家常性与日常性的生活。正如前文所言,这部书信集,始于孙天才上学离开家乡与父母亲人间的书信往来,结束于女儿求学离开自己远赴国外求学的书信交谈,中间是与亲朋好友之间的书信交流。从书写的角度来说,显然是孙天才与亲朋好友日常生活中所遇到的事情的直接交流。从书信的书写者角度看,我们发现他与父母亲人之间与同学文友间的书信往来占有更多的篇幅。这说明孙天才是个重情且有心的人。他将亲人与朋友的来信都珍藏了起来,而他写的书信大概大部分都遗失掉了。有些东西可能当时并未感觉到它的珍贵,不经意间便将其遗失了,或者说在不经意间从生活中溜掉了。当过上若干年之后,才发现当时看起来很平常的事情或者物件,对于今天来看是多么的珍贵。甚至,它成为一种个人生命或者社会历史的见证。就这部书信集的内容来看,可以说所有书信都是日常生活中所遇到的事情,书写的都是那些家长里短、琐琐碎碎的事情。抒发的是不需提防的真情实感,于心于肺,有啥说啥。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现实生活中本真的原生状态的人的模样。正是在这日常生活的往来书信中,深深地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那种真情、纯情与友情、爱情的真实流露。从这部书信往来作品集中,我读到了人与人之间自然而然地表达出来的质朴纯真的情感。似乎在告诉人们:这个世界上是有真情存在的。这一点很重要。尤其在物欲膨胀的现实境遇中,人们在物质利益的裹挟下,消失了本真自我,常常以一种面具化的面目示人,甚至是多种面具来回更换,说好听点是在更换社会角色,实际是为了实现不同目的而做的假面展现。在此情境下,相互之间缺乏信任真情,几乎每个人都处于不安全的境地,那种出自日常生活的、源于本真生命情感的、人与人毫无戒备的情感,就显得尤为重要。甚至可以说,唤醒人们源于本真自我的真情,是医治人回归本我的一剂良药。虽不敢说这部书信往来集可救赎或填补人精神情感所缺失的真情,但可以说,我们从中可以使自己在这种亲人与友人的坦诚相待的真情交流中,得到一种心灵的慰藉。
正如前文所言,书信是一种个人之间私密空间的信息传递。其所传递的自然首先是个人的信息,包括生活、工作,情感、精神心理等等。但是,任何人都是处于一定的社会时代空间里,因此,个人的生活,哪怕是再个人化的生活、私密化的生活,再个人化、私密化的精神情感,都不可能完全脱离他所处的社会时代。因此,书信中也就必然地透露出社会时代的信息,也可以将其称作为一种社会时代的声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觉得这部书信往来集,传达着从上世纪70年代末到新世纪中国半个多世纪发展的信息,袒露着社会时代前进的足音。是否可以说,这是中国半个多世纪发展中孙天才个人的一种私人化的表达呢?在我看来,起码在如下几个方面传达着当代中国半个多世纪发展历史的信息。就最为引人关注的生活物质条件来说,从孙天才求学离开故乡父母亲人,到他与留学国外的女儿的书信中,可以深切地感受到普通百姓生活物质条件的巨大变化。就衣食住行而言,孙天才从吃不饱到想着法儿吃得更好,从穿着老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粗布衣,到现在西装革履,从结婚时的宿舍到现在的单元楼房,从骑自行车、挤公交车,特别是回老家买不到长途车票,到现在的地铁、高铁、飞机,有了自己的小车,无不无言地昭示着中国这几十年的巨大发展变化。而凡此种种又不是意识形态化的书写所传达出来的那种信息,而是孙天才个人亲身深切经历体验出来的这种时代的心跳和生活的脚步声。这种从个人私密情感空间所做的书写,比起那些社会话语下的书写,显得更为真实可信,更富有生命情感的温度。所以我说,这部书信往来集,就是中国半个多世纪的一种个人私密化的现实生活,尤其是普通百姓日常生活发展变化的历史的呈现。
也许极易被人们忽视,我从中还读到了中国半个多世纪科技文化的发展变化。比如,从书信书写工具以及书信往来传递方式来看,开始,通信还是比较困难的,从发出书信到收到对方的回复书信,一般需一周半月的时间。为什么会如此呢?因为那时中国各个方面方才步入改革开放轨道,物质条件还比较贫乏,书信传递工具虽然有了机械化的汽车甚至飞机,但是,尤其是乡村,从村庄到乡上(那时称之为公社)邮政所,再到县上、省上以及外省,这中间所需时间显然要比现在的快递慢得多,更无法与现在普遍寻常的网上信息传递相比。那时书信往来传递信息,是普通百姓最为基本的手段,但放在现在,若谁还用纸质书信进行交流,就犹如老农仍挑着担子进城卖菜一样让人不可思议。快捷方便的电话,网络信息传递,已成为普通人家普遍的交流沟通手段。在当今的时代,纸质书信似乎在逐渐地走进历史。就书写的内容而言,开始基本是言说生活所需,缺钱,买东西,还有基本的吃饭穿衣等。到了与女儿书信交流,我们发现有关物质方面的内容少之又少,而主要交流的是读书、情感与为人处世,包括如何保护好自己等等,尤其是其间所隐含的情感精神方面的需求乃至困惑等。这实际显示出在物质条件大为改善提高之后,人们对于精神情感上的追求就显得更为重要。科学技术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巨大改变的同时,亦给人带来精神的荒漠与困顿。科学技术是一把双刃剑,究竟该如何使用这把双刃剑,尤其是给现代人所带来的精神情感上的困顿与荒漠,这些,也许是更值得我们去深思的。我想,作家之所以将书名叫做“纯真年代”,其间恐怕就隐含着这方面的思考。由此,也体味到了孙天才以过去往来书信结集的方式,表达着他深深的忧患意识。
我还读到了作家的生命历程的呈现。从这种意义上说,这也可视为是作家孙天才的一部成长史,一部生命情感建构史。也许与孙天才有着相同的家境,我们的村庄又相距仅五里地,有着相同的故乡生活与文化环境,还有,我们都是三门峡水库库区的移民——这些都给了我们更为相近相似的生命情感的基础。从这部书信集中可以体味到孙天才如何从一个不谙人情世故的懵懂乡下小伙,走向大城市,在大城市里奋进拼搏,东奔西突,甚至呼号呐喊,犹如在莽莽山林中寻求着通往山林之外的路径。从一个为了改变自己的农籍身份而考学离开生命的血地故乡的农村娃,到力求在陌生的城市寻求到可以安身的一席之地,转身成为城里人,这虽然不是那么华丽闪耀,但其间蕴含着坚实而又丰富纯真的人生滋味。他的每一步行进的脚步,都透析着生命情感的况味。更为重要的是,从中可以体味到书信的主人公,也如千千万万从农村到城市求学的青年一样,开始就有着自己的人生志向。其中成为一名被世人企羡的作家,可以说是那时许多做着文学梦的青年的人生选择。在这条承载着自己生命梦想的道路上,孙天才走得并不是那么顺水顺舟,其间的波波折折,所包含的辛酸苦辣甜,凝固成孙天才生命情感精神的永久记忆。换种角度来说,也成为他人生历程所积累的宝贵精神财富。文字使他从边远基层走到了城市大机关。虽然从事的都是文字写作,但公文写作、新闻写作与文学本质上存在着很大区别。由公文写作、新闻写作转向纯粹的文学写作,这其间的酸甜苦辣,也就作者自己最能感受到它的滋味。其中,社会化、程式化的公文写作,乃至新闻文本书写,与个性化、情感化的文学书写转换,这看起来简单,其实做起来是很难的。有些人甚至终其一生都无法完成这种书写角色的转换。这方面,笔者在多年的阅读中,也是深切地感受到了的。
作为读者,我们可以从书信集中,窥探到孙天才漫长的上下求索探寻的历程。在这里,笔者想多说几句。1980年代,文学是许多青年实现自己人生理想的一个富有时代感的梦想。正如社会是丰富多彩的,人在社会上的职业地位也是多种多样的。人在生存的过程中,总是会有梦想的,也需要梦想去支撑自己奋力前行的生命建构。在此所说的人生梦想,不是虚幻的,或者无法抵达理想彼岸的空想,而是客观地讲,在不同的社会职业岗位上,都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都能活出自己的生命意义。也许有许多事情放到今天是不可思议的,但在那个年代却的确如此。这也就是一代人的生命建构的历程。从书信集中断续的表达中,可以看到孙天才在获得社会生存基本条件后,心中涌动着追求文学梦想的热血。从这种角度来说,追求实现文学梦想的过程,也就成为他生命存在建构发展的历程。从发自生命内在的热爱,到懵懂执笔的写作尝试,就犹如辛勤耕作的农民,一边劳作,一边探索耕种的经验,体味耕种的意味,从小片土地的初步收获的喜悦,到大面积的丰收后的沉思,一步一个脚印地将梦想变为现实的过程,实际上也就成为孙天才生命建构的历程,也呈现着他生命情感建构发展的足音。这,也是他的一种心的声音。这种心的声音,也同时蕴涵着一代人的心音。
就此而言,我们也可以将这部往来书信集,视为一种个人私密化的一代人的人生生命历程文本,这个文本袒露着一名作家的生命心路。因这种个人化的生命心路中,不可避免地带着社会时代的印记,因而,我们也就可以将其视为是一个时代或者一代人的生命心路。
韩鲁华,男,1955年9月出生于山东鄄城,1958年落户至陕西大荔。1984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文学学士学位。现为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教授、当代文学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文艺学、美学学科带头人。兼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陕西省委宣传部文学阅评专家组成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陕西省作家协会评论委员会副主任、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陕西省中国现代文学学会常务理事等。
韩鲁华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批评、文艺美学、建筑文化、地域生态文化与文学、文学理论等研究。他的代表著作包括专著《精神的影像——贾平凹文学创作论》,参著《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综史》(主撰《中国当代文学主题发展史》卷)、《中国当代文学》等。他还主编了《<秦腔>大评》《<高兴>大评》等作品,并获得了多项省级和校级科研奖励,包括陕西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二等奖1项、三等奖2项,以及多项校级科技优秀成果奖。
此外,韩鲁华还获得了第六届“柳青文学奖”文学评论奖。
编辑:图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