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元明
王羲之《兰亭序》(局部)
米芾《乐兄帖》
王洽 《不孝帖》
董其昌《试笔帖》
在“当代书法”生态圈中,有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现象:“江湖字”竟然奔着占领一席之地汹涌而来,极为猖獗。
针对“江湖字”,一句话可以点出本质:“江湖字”就是一种“骗局”,“江湖书家”就是“江湖骗子”。
在当今的社会上,国学、养生、书法三个领域,无疑是骗子最集中的地方。无数“专家”,开口闭口都是“大词”堆砌,确实迷倒了一批人。而在笔者看来,其实不单单“江湖字”是一种骗局,“当代书法”也是一场骗局。
这话说出来可能令一些人难过或不快,这该是多么痛的领悟。但凡真正热爱书法的人仍会坚持说,因为热爱书法,痛并快乐着,无怨无悔。
对我来说,面对“当代书法”,也是矛盾的。我在2022年第12期《书法》杂志发表了《“当代书法”的意义生成》一文,还在探讨“当代书法”的意义,本文为什么会持有截然相反的观点呢?这其实并不矛盾。存在和虚无是孪生兄弟。所谓的“意义”是个人所赋予的,如果无法生成特定的意义,只有虚无,结果就接近一种“骗局”。
即便说到“书法”本身,也可能就是一场“骗局”,这并不夸张。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理由,书法几乎是世上最消耗精力和成本的一个“行业”,穷尽一生时间,最终可能一无所获。看看书法史,一个时代能留下几个人?很多时候,我会为“当代书法”的繁荣而高兴,因为从事研究书法的人有饭吃,日子过得舒心。但更多时候,会扪心自问,现实时代,真的需要那么多书法家吗?
真正能够把书法作品变现的,全中国没有几个人,绝大多数是靠书法培训活着。我曾经咨询过某美院学生相关情况,得到的答案是,毕业四年了,全班三十个人,坚持下来的只有三个人,他属于其中之一,还是靠书法培训坚持到现在。绝大多数同学都改弦更张,转战其他行业。毕竟,生存需求第一。
不仅仅是普通的爱好者要面对如此苛刻的现状,上世纪80年代至今,书坛中所谓的“名家”“风云人物”,基本上都成了过眼烟云。各级书协主席,不计其数的理事会员,有的人甚至还没有从主要位置上退下来,被“收藏”的作品价格已经狂跌,从天价到废纸,也就是一两年的光景,甚至更短。那些能够被记住的人,除非是绕不开的。去世的人当中,只有启功先生还时常被提及,当然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个书法家。老人家是一个旧式文人,更是一个学者,换言之,他是因为有真才实学被铭记,并不是因为协会虚衔才有存在感。
当代书家批量地消失,原因何在?深入思考,这不仅仅是哪个人的问题,而是“当代”本身的问题。
何为“当代”?类似的表述有当下、现在、时下等。佛教中最有名的时间观念,莫过于“一刹那”。从历史长河来看,“当代”只是历史的弹指一瞬,只是流星划过的一刹那。
说到本质,“当代”是一个临时性概念,不论是从学理上还是从实践中来认定,由于其混乱性、浑浊性,注定了只是一个过渡性的、暂时性的名词。不仅“当代书法”,整个“当代艺术”都是转瞬即逝的。从某个角度来看,“当代艺术”并不具备当代性,因为“当代”自身存在局限性。当代所有人如同身处在鱼缸中的金鱼,是看不到全局的。这是人自身的局限性,也是时代自身的局限性。有关“当代”的一切,只有等到尘埃落定之际,才能总结。这项工作必须由后人来做。
“当代书法”的第一要素是时间标准。“当代”大致有多长时间?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后,风水轮流转,又是一条好汉”。有鉴于此,“当代”基本上能够以“三十年”来计算,以三十年为一代,以六十甲子为一个轮回,过了三十年,就是下一个“当代”。三个三十年,就是百年之期,能够盖棺论定。前人说,“五百年后最公正”,实质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撑不到三十年。
当代书家通常以“×〇后”来划分。目前来看,这一届“四〇后”的书家,基本上可以初步——做出“定论”,个人趋向能够大致裁定 身后的评定也许就是没有评定。如果有极少数人有幸“被评定”,一定会按照书法史的规律来进行——最简单的,如果三十年后还有人记得你的某一件作品,甚至个人的名字,那就算小赢了。对于“当代书坛”存在的各种光怪陆离的现象,不要着急,让子弹飞一会,看看“合订本”。
说“当代书法”是一场“骗局”,可以进一步列出四个基本理由:
所有的“手段”,包括所谓的各类“成功秘籍”,基本上属于包装和炒作的伎俩。
所有的“形式”,注重装帧设计,强调所谓的“形式感”和“视觉效果”,都是因为自身综合实力不达标,作品的含金量不够而做出的无奈之举。
所有的“头衔”,会员或社员,最终都是“卖点”“卖价”而已。
所有的“热度”,不会超过三天,大大小小的展览也好,形形色色的研讨会也罢,谈不上真正持久的影响力。
“当代书法”的任何事件进入微信圈,其中的广度、热度和持久度,三者合一,就是影响力的见证。也正因为如此,微信圈成了炒作高发地,见识了当代书坛形形色色的“骗局”。微信圈是检验个人在当代是否有影响力的标志之一。所有普通的书家,都是悄无声息地离去。每逢“大人物”云游,朋友圈就会变身一个巨大的灵堂,绝大多数人撑不过半天光景。微信圈不是虚拟的,而是活生生的现实书法圈。
“当代书法”的第二要素是价值标准,乃是核心所在——作品能否记录和反映当代书法乃至文化问题,由此而做出的各类思考、判断和表达。一直以来经常说的“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态”,就是不同时代艺术价值判断的浓缩。“当代书法”的审美追求,暂时无法得出明确的结论,也就是说,“当代书法”的价值标准是混存的,时常出现各种争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倒是其次,关键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定的立场、不同的方法论、各自差异化极大的实践方式,不要说极为凝练地概括出审美核心价值观,就是很多观点,都是截然对立的,甚至存在直接的矛盾冲突,其中也不乏浑水摸鱼的情况。最终的价值认定,需要经过时间的检验。
放眼当下,“当代名家”大量存在,但也是虚无的。再过三十年,当代绝大部分的所谓大腕都会被遗忘。进而言之,哪里有什么“当代草圣”?!只有“草圣”,才是“永远的草圣”。“当代草圣”只是一个临时性的概念和暂时性的存在。书法史中从来没有“当代人”,除非自己有本事,通过作品来见证和作为支撑点,把自己升格为“历史人物”。书法史从来只有留在历史中的名家,也就是“活在当代的”,所看到的是王羲之、颜真卿、苏轼、米芾、赵孟頫、文徵明、邓石如、赵之谦、吴昌硕等,在所有爱好书法之人的书桌和书架上,摆放和临摹的,永远是有关他们的各种碑帖。他们是从来不曾远去的“幽灵”。当然,他们曾经活过,存在过,作品成为艺术声名的载体,所以说,经典作品才是硬道理。对比古今,“当代名家”靠名气,“历史名家”靠名望。同样是“有名”,本质殊异。“名气”是各种宣传、包装和头衔等堆积出来的,没有作品支撑,就是空洞的,“名望”是依靠代表作来说话的,有真才实学,才能站得住。
“当代书法”的本质是“当代市场”。当代书坛就是一个超级大卖场,夹杂着各种营销手段,各类吆喝买卖声。中国现阶段并没有成熟而理性的“市场”。这个问题太大,需要另外探讨。简单地来说,整个艺术市场是不透明的,并不依据作品质量来定价,而是头衔、职务,是不是会员、社员。艺术市场的突飞猛进,“当代书法”迅速出现了“天价”,得到关注。进而言之,“当代收藏”也是一个骗局。三十年之后,谁的作品最有价值?只有天知道。说“当代书法”是一场骗局,是因为本质是为了卖而卖,为了卖而不顾一切,为了卖个好价钱,不惜制造各种噱头、各种捡漏大招 局中局、套中套、计中
——计。“当代”不可避免地存在“预设”和“假想”,各种“排行榜”,各种“最低价”。不能不说,这些与真正的经典无关,与书法史也没有任何关系。
“当代书法”不是一个可以进入书法史的概念。以“当代书法”之名行事,鱼龙混杂、各取所需状况已初露端倪。“当代书法”天生具有开放性,不应该有什么界定和限制,但也恰恰成为一种宿命和悖论:一方面,“当代书法”无论在理论还是在实践中都是一个过渡性、阶段性的描述;另一方面必须容忍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局面。有理由担心,在一个缺少标准或规则混乱的环境中,其结果势必是鸡同鸭讲,就是你玩你的,我玩我的,各取所需。“当代书法”所刻意“打造”出的一些所谓“理论”,囊括视觉艺术、纯艺术、展厅艺术,五花八门,云山雾罩,致使对于“当代书法”的理解出现分裂甚至断裂,本质就是无奈地降低了标准。“当代书法”的开放性,应该侧重视野和精神内涵而不是边界。书法是有边界的。俗话说,天道轮回,人道和书道,又何尝不是如此?所谓的“离经叛道”,仍然是围绕“经”和“道”来展开的,前提是“有道”才能谈得上“叛道”,而现在是“无道” ——“当代书坛”存在大量的“反智”和“自愚”,一味地炫技,无限制地装饰化,应酬之作层出不穷,甚至下三滥、无底线,无所不用其极的炒作手段,是突破边界的。这些必然会被淘汰。
逻辑学的常识告诉我们,任何一个概念的外延无限扩大将导致内涵的缩小,“当代书法”似乎无所不包,意味着“当代书法”必须寿终正寝。这决不是故作高言。人人都是书法家,就意味着人人都不是书法家。时过境迁,所有的名家成了废柴,所有的收藏成为废纸,所有谈论入展的经验都成了废话。“当代书法”的水分被挤干,那将是下一个“当代”。
说“当代书法”是一个骗局,也许会惹得有些人不高兴。也许还有人想看看,到底有什么具体的“骗术”和“骗招”。说是“骗局”,换一种说法,就是存在“巨大的不确定性”。现实时代的各种物质欲望和名利诱惑,全方位构成一个巨大的“黑洞”。没有鉴别力和定力,就会被吞噬。每个人的未来都充满不确定的因素,绝大多数靠的是头衔,靠的是包装,特别是语言文辞吹捧,往往是最廉价的,最不靠谱却又最能麻醉人的,让很多人心甘情愿地进入这种“骗局”。
言下之意,并不是完全否定“当代”、蔑视“当代”。“厚古薄今”似乎是一种常态,其实不然,“当代书法”的虚无,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当代书法”的意义,强调立足当代、拥抱当代,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当代”。“当代书法”是极其重要的,属于历史的预备阶段,只是无法用更准确的概念来概括当前正在发生的各类现象,一方面需要保护其相对纯洁性的同时,明确走向未来的方向;另一方面揭示可能面临的各种歧途,有关书法批评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使“当代书法”保持在一个合理的区间内,保留一定的弹性。
说“当代书法”是一场“骗局”,毫不夸张。如前所述,投身书法,耗尽一生的精力与钱财,可能一无所获。换个角度来说,人生所能体验到的,只是那个过程而已。所以,在不违法、不违背社会公德的前提下,尽情去“折腾”,去享受这个过程,即便一无所获,一无所有,也心甘情愿被“骗”。
请君入瓮!
编辑:晓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