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穆涛
墙里秋千墙外道
写中国农村,要警惕“失真”
写农村,应警惕一种“失真”,但中国作家“失真”着写农村,是有传统的。
比如田园诗。中国的农村,自古以来都是超负荷的。所谓的“农本”,就是国家的核心重量由农村和农民承担,桑梓之苦远重于田园之乐。中国古代的读书人有一句座右铭,“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得志时候书生报国,意气风发,大袖飘飘走天下,失意了,或者致仕退休了,为修养身心和人格,归隐乡间一隅。田园于是成了古代文人们独善其身的“公共场所”。说白了,田园诗是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写作”,是求身心舒坦,或文化妥协的一种寄托方式,察其动机,不是为了写出真实的乡村中国,更无探究世道民心乃至民风动向的精神取向。
田园诗也有一个亮点,给自己放松。精神放松,但人品和文品独立。隐身,但不沦落。
田园诗,按照文学史里的惯例,是从东晋的陶渊明说起,实际上还应该再往前推,源头是东汉末年的《古诗十九首》。这十九首诗都是匿名作品,写这种“日常生活诗”之所以匿名,是因为背后潜藏着一次极其血腥的文化伤痛。
这个话题说起来有点长,我简单说一下梗概。自西汉起,具体是汉武帝时,中国开启了学而优则仕选官模式,即科举制的前身察举制,读书出众者通过考试入仕为官。这个制度催生形成了古代知识分子阶层——士群体。西汉之前的中国社会,文化人是天空里的鹰或燕,各飞各的,没有形成群体力量。到东汉,这个群体进一步充实扩大,全国已有一半以上的官员是读书人出身。东汉末年,具体是公元166年和公元168年,发生了两次针对文化人的大清洗,即“党锢之祸”,几千名官员被诛杀流放,几十万人受牵连(含家眷),当时的全国人口约六千五百万。事发起因是外戚和宦官角逐权力,士群体选边站队,站在外戚一方,宦官借皇帝之威得势后大开杀戮。
《古诗十九首》的背景就是这样的政治生态和社会形态。
《古诗十九首》整体是平静冲和的,“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这样的诗和一场文化浩劫构成怎么样的一种孽缘因果?是文化隐身,但不是逃逸,也不是对恶劣政治的失望,而是不再抱希望。《古诗十九首》是中国文化心理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此之后,才有魏晋名士的夸张和变异,才有陶渊明的逃隐和现实遮蔽,再至唐之后,定型为田园诗这样的格局。
中国农业社会几千年,但旧文学史里,竟没有一部直视农村现实和农民苦衷的重量级作品。田园诗中也有一些个例:“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苗疏税多不得食,输入官仓化为土。”“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但也仅是个例而已。
当下的中国农村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大转型,在脱胎换骨般变化着,我们通过具体数字看这种变化,当下有二亿六千万“农民工”,这是中国职业中的“新人类”,分布在中国所有的城市,包括县城。在这个群体的背后,还有几千万的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今天的农村问题,已不再是简单的文明和落后、进步与保守,已经关乎于中国的社会进程,以及未来趋势。
八股文的另一面
八股文是应试作文,明清两朝应用了几百年,今天不仅被一脚踢开,还成了世上最烂文章的代名词。一种文体被人们如此厌烦,在世界文学史里也是少见的。
八股文是遵命文学。科举是皇命,总考官是皇帝。贡生、举人、进士这些名目,是向皇帝贡奉、举荐、进呈之意的直率表达。皇帝的命令依古训叫“制”,因此八股文的别名又叫“制艺”,也叫“制义”,指写文章既是手艺活,也要显示大义。八股文还叫“四书文”,明清的科考,“乡试”和“会试”需考三场,首场以“四书”为命题考试范围,作“八股文”。首场的应试文章不入考官法眼,二场、三场所写的“论”“判”“案”等,基本也就废了。称“四书文”还有一层含义,考生所作八股文的立论依据,要遵循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不得擅自发挥。也就是说,标准答案只能是朱熹注的“四书”,这项硬性规定出自明朝。朱元璋学习唐朝李世民攀文化亲戚的做法,李唐攀老子李耳为远祖,朱明攀朱熹为近亲,于是宋代的朱熹跨朝代成了明朝的讲师团团长。清袭明制,一直到1905年八股科考被废止。其实在宋代,朱熹的学问并不是最好的,陕西的关中大儒张载就在其上,这基本上是当时的共识,张载百年后,是被“请入”文庙侍孔子的。后来的文庙,朱熹取代了张载,也起于朱皇帝的攀亲。可见,文人被皇帝攀上,是有好果子吃的。
八股是文章体裁,很程式化,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构成,每一股均有严格的规定。全是“规定动作”,没有“自选动作”,写作者不能自由发挥。八股文过于强调技巧,讲究精雕细琢、修字炼句、对偶对仗,但也因此伤了文章整体的浑然大方,有佳句无名文,这是一弊。这一弊也带来一点益处,后来楹联的大兴也受惠于此。再一弊是取悦龙颜,用张中行先生的话讲:“著文,撇开自己,眼看皇帝,心想皇帝。还能写出什么来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