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八百里秦川,渭河以北关中道的一个村庄。记得小时候,每当冬季来临,地里的庄稼光了,树上的叶子落了,忙了大半年的庄稼人,这时候就不出门了。窗外飘着雪花,一家人围坐在热土炕上,常常是一条被子暖着一家人的脚。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高小毕业,我们村家家户户都“盘”(即垒)有土炕。那时,全是土木结构的房子,土炕也是用黄土打成的胡基和托好的炕坯垒砌起来的。一到冬季,住在有热土炕的房子里,整个屋里都是暖烘烘的。
供土炕暖和的最佳柴草是麦糠。这细碎如渣末的麦糠,塞进炕洞里被点着火,因燃点小,火力旺硬,因而耐热时间长。正好北方的冬夜漫长,所以同长一点的柴草、玉米秆及薄碎树叶等比起来,麦糠是我们关中土炕最好不过的取暖材料了。
烧土炕是有窍道的。那次,娘去了外婆家回来晚了,伯(我的父亲)下午去地里劳动还未收工,我只得去烧土炕。一开始塞了满满一炕洞麦糠,点着火后一会儿灭了;灭了再点着火又灭了,几乎把一盒火柴用完了。这时,一股子黑烟却从炕洞门里冒出来,呛得我喘不过气来。最终炕还是未被点着。娘从外婆家回来,看着沮丧的我,又去房间摸了摸冰凉的炕,再往炕洞里一看,苦笑着说:“娃呀,你这是熏獾哩!”然后,她用炕杆将我塞得满满一炕洞的麦糠朝两边一点点拨开,让它通出火道,再去抓了把麦秆用火柴引着,很快那火焰不大不小不急不慢向里燃烧。娘说:“干啥都要留个心。你想,一开始炕洞里就被那么多麦糠塞死了,里边咋能通风?火要空,人要实。凡事多长个心眼。”自此,每天放学后,我趁娘点炕之前,就把麦糠一笼一笼地早早提到炕门跟前,跟着她学会了烧炕。
那个时候的冬季,要比现在冷得多。记得那年立冬后,一连下了十多天的大雪,路上的积雪足有一尺多厚,树枝也被压断了,屋檐下挂上了一串串长长的冰凌。下雪不冷消雪冷。父母怕冻坏我们,一天到晚把土炕经营得热烘烘的。每当放学后,连冻带饿的我和弟妹们一溜烟地溜上了热土炕。饭时,连娘做的玉米粥也是我们一家人端在热炕上吃。这是儿时最幸福的时刻,邻居大伯大妈要是来我家串门,父母总是热情地招呼他们上热炕拉闲话,亲热得如同一家人。
冬天里有了热土炕,一天到晚都是热乎乎、暖融融的。黑夜娘让我们舒服地睡下后,她坐在炕沿边,在灰暗的麻油灯下,为我们一针一线地纳鞋底、补衣服,那线绳子发出吱吱的响声,将冬夜拉得悠长悠长。到了后半夜,她担心冷着我和弟妹们,披上衣服走下炕去,还要再向炕洞里添些麦糠,保持炕的温度。
烧土炕不能过早或过迟。烧得过早了保温时间不会很长,过迟则刚睡下时感到土炕的温度还未达到。父母亲他们掌握着热土炕的“火候”。我们小时爱贪玩瞌睡多,说睡就要上炕,什么热了冷了,全然不知父母的用心。天一黑,娘将炕刚点着火,她就让我们睡在炕头;待整个炕烧热后,她又怕烫着我们,就把我们抱起又挪到炕后。到了后半夜觉着温度不够,又将我们挪到炕头还热的地方。
后来,我当了村校的民办教师。因起早贪黑去学校教书,往往着凉,加之饮食不规律,饥一顿饱一顿,患上了胃病,好长一段时间难以治愈。每当放了学回到家里,我赶忙爬上热炕,肚皮紧贴被热炕烘暖了的棉褥子,顿时感到很舒服。自此,胃病渐渐缓解。后来听村医讲,胃因受凉而犯寒,寒而痉挛引疼痛,用温里散寒,祛除湿气,方可治愈。
每隔几年,土炕是要拆换一次的。那年月,农村要搞积肥运动,村里老一辈人都知道,睡了几年的老土炕经过火烤烟熏,上地壮、后劲足。农业专家认为,老土炕含有机钾肥,它存在炕洞内的柴草灰还具有增温杀虫作用。每年九月,玉米长到半人高,要给地里追肥,不管土炕能否继续使用,是要打掉老炕上地的,再盘上新炕使用。来年春季,还要掏尽炕洞里积存一冬的炕灰撒到麦田里,以防小麦返青前受“倒春寒”的侵袭。
父母年纪大了,到了冬季是离不了热土炕的。那一年,老屋要建新房,房子里的土炕是保不住的。家里那三十多年盘有土炕的老房子,是迫不得已在村里最后一家被拆掉的。旧房拆掉后,我们原地新盖了平房,请来了村里的匠工,经过设计改造专门为父母新盘了炕。不过它不是土炕,是水泥炕,到了冬季将烧好的蜂窝煤炉放进炕内,却远不如土炕那样温暖。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们村才结束了土炕的历史。
热土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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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志民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