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石门颂》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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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多年以来,石门汉隶曲高和寡,少有习者。仆青年之时,少不更事,曾于陕西秦岭某柳营帐下,与石门汉隶咫尺之遥,知而未晤,时逾二十余载。去岁适逢宁夏古尔邦与中秋佳节之际,自行拜谒汉中博物馆,遂见汉代隶书石门刻石,气象万千,法度整饬,千姿百态。

曾依山傍水,飘逸捭阖的摩崖《石门颂》别有洞天,其“点画之间,多有异趣,可谓幽深无际,古雅有余。秦汉以来,一人而已”。近人马衡的《中国金石学概要》中云:“摩崖者,刻于崖壁者也。故曰天然之石。”此类天然摩崖石刻据清代叶昌炽考据,早在商周以前就已经出现,他在《语石》中云:“山颠水涯,人迹不到,且壁立千仞,非如断碑之可砻为柱础,斫为阶甃,故其传较碑碣为寿。”《石门颂》略有不同,它被刊刻在了陕西省褒城(现属汉中市勉县褒城镇)东北褒斜谷之石门洞内崖壁上。

七十年代初期因兴修水利大搞水库建设,当地文物部门的工作人员将此石刻和其他石刻如《杨淮表记》、《衮雪》等石刻一起凿刻下来,移于汉中市古汉台博物馆。打那里起,《石门颂》就远离了一山分南北,风景秀丽的秦岭古栈道,刻石山林野逸之气大减,庙堂肃穆之气陡增。祸兮?福兮?刻石虽幸免于淹没水库之难,但这种抢救式的举止把原摩崖石刻进行了分段切割,移植后再予以复原,既是对原石刻的一种无奈性保护,又是对原石刻的一种人为性伤害,情非得已。给后人留下弥足珍贵史料的同时,也给后人留下痛心疾首的怀念,令人扼腕三叹!

虽然遗憾万千,但是兴修水利造福百姓更是一件天大的事。史料记载兴修于汉王莽时代,至今位于汉中市城固县城以北许家庙镇东南0.5公里处的低坝拦河灌溉工程五门堰,灌溉下游万亩良田惠及民生,利在当代,功在千秋。历史之使然使石门古栈道废弃,为新时期兴修水利做出巨大的牺牲,情有可原。关注和治理民生工程,不论是在现代还是古代,以人为本,都是为了惠及黎民百姓的百年大计,让黎民百姓免受困苦、饥饿之灾,安居乐业,长治久安,异曲同工。王升《石门颂》曰:“商人咸喜,农夫永同!”东汉建和二年的汉司隶校尉杨孟文作为一方父母官,若不心怀百姓,无此善举,极力奏请当朝重修石门,必定不会有此千古绝唱、纵横飘逸的《石门颂》刻石汉隶书法。

一切艺术皆来源于朴实的生活。当代从事书法者,亦不应只顾埋头写字,理应在各自领域以不同的形式和方法,来关注今天的民生生活,体味书法艺术生活带来的人生真谛,清醒地认识到社会的稳定、团结与和谐,对发展书法艺术的重要性,用实际行动热爱祖国,倾力继承本民族的传统文化,大力弘扬书法艺术事业。从根本上打通书法、书法技法、书法理论和现实生活之间的关系,感悟什么是惊蛇入草,什么是飞鸟入林;什么是射孔玲珑,什么是阴阳相应?把这些人生感悟融入书法本源性的书写中去,再现书法艺术人格魅力,群策群力,推动民族大众审美,引导人们自觉摒弃个人陋习和数典忘祖以及崇洋媚外的不当行为。清代书画艺术家郑板桥《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丞括》诗云:“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东汉汉中太守王升“涉历山道,推序本原”,有感于自己的同乡、已故汉司隶校尉杨孟文“深执忠伉,数上奏请。有司议驳,君遂执争。百辽咸从,帝用是听。废子由斯,得其度经。功饬尔要,敞而晏平。清凉调和,烝烝艾宁”,撰写颂辞文章,并于东汉建和二年(公元148年)进行了刊刻。原石隶书应计23行(因首行单独刻一个“惟”字,故仆计为23行),每行30到31字不等,纵有行横无列,无书法作者姓名。太守王升将此颂文选择刊刻于石门摩崖洞壁之内,使文本书法避免了风吹日晒,雨打雪侵,让路过之人得以目睹。其颂曰:“今而纪功,垂流亿载,世世叹诵。”其用心之良苦,可见一斑。“勒碑刻铭”约二十五年后,再现石门书刻《杨淮表记》中云:“……俱大司隸孟文之元孙也”可为一证。从刻石书体、书风风格和章法上分析,《石门颂》石刻的书丹与刻手,与《杨淮表记》的书丹与刻手应是出自一人之手。虽然《杨淮表记》字数远不及前者,但后者限于时间、个人阅历及石刻篇幅等因素,《杨淮表记》书法风格远比《石门颂》收敛、妍媚与成熟,可谓“通会之际,人书俱者”。

《石门颂》真正被学术界所公视的时期,源于清代金石研究和复古的崛起。此石刻广为传播的消息是因清代毕秋帆(名沅,字秋帆,太仓人,是清代著名才子,状元。曾任陕西总督,在政治、军事、文学和考证方面都很有成就)。清末桐城张祖翼(1849-1917,字逖先,号磊盒)《石门颂跋》云:“《石门颂》摩崖石刻,前代虽有著录而名不甚显。至乾隆间太仓毕秋帆督关陇,始与《开通褒斜道》石刻同为艺林所重。然三百年来习汉碑者不知凡几,竟无人学《石门颂》者。盖其雄厚奔放之气,胆怯者不敢学,力弱者不能学也。”

实际上是张祖翼对汉刻《石门颂》的误解,甚至是误读,是误导了后人百余年的伪论述。局限于甄别资料匮乏的张祖翼,为了标榜自己的大家学者风范,仅依据见过的几张《石门颂》拓片,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张祖翼的《石门颂跋》的起因是无锡文人雅客秦文锦(1870-1938年,字絅孙、褧孙),获得《石门颂》拓剪装裱本,为彰显自己所获拓本的高古而请时贤张祖翼所作的鉴定题跋:“《石门颂》摩崖刻石前代虽有著录而名不甚显,至乾隆间太仓毕秋帆督关陇……。此本诋焉之焉字长尾未剥,悦雍之雍字犹存;圣恩因字存太半,解高高字下截未剜补。此皆二百年前旧搨之证,较近年毡墨不可同日语矣。愿絅孙先生世守之。丙辰夏正九月。桐城张祖翼冏客上海。”仆断定,张祖翼肯定是没有见过原石刻的庐山真面目,才出此大言不惭的论述。不见原碑(摩崖石刻)仅据前人论述和拓片(本),阐述自己高见的大有人在,不一而足。清代翁同龢《石门颂跋》:“此碑字疏密不齐,洪氏<隶续>谓:‘高祖受命,命字垂笔甚长。’今验精拓本‘命’字末笔其驻处实,止数分下当石裂,故空二字耳。苏斋既辨为石理剥裂,而仍指为垂下似未尽也。曩见张松坪宋拓整本肥泽圆劲,此淡墨本亦精神迥出。”翁同龢所据的是宋代洪适《隶续》“《杨厥碑》‘高祖受命’,平阙‘命’字,垂笔甚长,所侵两字许,又空两字方书其下一句文十七行……”这么一段文字。由此判断翁同龢也是未见过《石门颂》原石刻真实面目的。

历来评述《石门颂》者会把拓片(或石刻)中的“命、诵、升”三个字提拔到高大上的位置,但是从来无人提及石刻中“高格下”的“格”字。那个“格”字的木字旁的竖画真正的“出格了”,令人震撼,那浓重翰逸的燕尾和“下”字紧密地挨在了一起,打破了文尾左侧“易阳长”以下近乎的盆口大小、凹陷下去近2厘米的岩面空间,和首起第四行垂尾“命”字以下岩石纹理,自然石裂造成的竖行空白,首尾呼应,奇趣横生,整个汉隶之章法疏可走马,密不容针,妙造自然。还有石刻中“以汉诋焉”的“焉”字,“自南自北”的“自”字等汉隶的书写与众不同。

《石门颂》以前流传不广研习者不多,大致有三个方面的因素。一是在中国古代信息相对闭塞,印刷技术不发达,能得《石门颂》拓片者屈指可数,珍若拱璧,若非遇圣贤求其题跋增光添彩,标新立异,往往不会轻易示人,“适有所会,缄密已久”。二是随着汉字书法的发展,唐代以后汉代隶书自然而然地被楷、行、草书体所替代。自唐以降,历代虽不乏隶书名人大家,终究汉隶日薄西山不能和楷、行、草书诸书体同日而语。虽然清代复古蔚然成风,习隶者众,皆因历史朝代审美情趣之使然,人们的思想仍旧趋向于谨守状态,像《石门颂》这类山林野逸、大开大阖的汉隶书风,未必能入时人之眼。三是处于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褒斜古道石门之内的《石门颂》石刻摩崖,崖面斑驳,凹凸不平,如同巨铲型形状的庞然大物,若想对其进行捶拓,其难度是可想而知的,若非一等一的拓工,则难以拓出精良的拓片以供研习。《石门颂》流光溢彩,研习者众是近三十年改革开放以来,书法活动繁荣发展带来的结果。

《石门颂》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字径约6-8厘米不等。历来评述者把石刻中“命、诵、升”作为其中的一个亮点大加赞赏,并误认为是原汉隶《石门颂》书法作者的独创,在现如今来看这个观点是不正确的。《石门颂》总体书法风格依然建立在前人的书风范围之内,“命、诵、升”垂尾的行笔技法也并非原书者所独创,原书丹作者对前人的篆隶草书法规则烂熟于心。尤其是在对《石门颂》书丹的过程之中,对汉简书法一脉相承,“命、诵、升”“垂尾”的行笔和汉简书法当中的“令、年、中”等行笔技法如出一辙。《石门颂》书者对于汉简书法了如指掌,达到了炉火纯青、不思而行的程度。包括《石门颂》的书写章法更是胎息汉简无疑,书法艺术风格的基因源自汉简书法的事实胜于雄辩!

书法作者筑基于前人的优秀书风和技法上道法自然,裂变为独具匠心的汉隶书法艺术风格,书法艺术气息浓郁,“其所以神化而超出于众表者,殆犹天马行空而步骤不凡”。书者将整块摩崖当作一张“巨大的纸张”,在首行近乎腰部预先刊刻一个“惟”字,以期在书写中“坤灵定位”,“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使整个巨大的摩崖书法浑然一体。书丹者不因摩崖岩面的断裂下陷因噎废食,毅然顺势完整地写出本应具有的那个字。如“春宣圣恩”的“恩”字,或“高格”之“高”字、“安阳长”的“长”字,叹为观止。这几处隶书字型在拓片当中展示出来的残、全与否,也就成为鉴定《石门颂》新旧拓片的重要性标志。有的甚至误认为是后人进行了剜补字型,拙文前述张祖翼便是其中之一。尤其那个“高”字下“冂”下半截和“冂”中的“口”字有与无的鉴论,久而久之“高”字成为《石门颂》断定新旧拓的一个代码。石刻文末还有“伯玉”的“玉”字,因其“玉”的一点点刻在了“王”的第二横画的中间,被石花混淆而被误释为“王”字,原刻之“玉”字刻口清楚可辨,习者不可不知。孙过庭云:“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

距今有1870年的东汉《石门颂》摩崖刊刻字口完好,由于崖面斑驳,凹凸不平,石花遍布,岩面错综,捶拓下来的拓片无法避免石花遍布,拓片上有的字体难以分清哪些是石花,哪些是笔画。仅靠前人留下的剪裱印刷拓本,是绝对不能够领略到它的风神的。若酷爱《石门颂》书法艺术风格的人,能够自造机遇,到原石刻前一看究竟则最好不过。那种与原石刻穿越时空性的对视、书法艺术心灵的碰撞和思入风云变幻中的遐想,让人无法用语言来倾诉。唐代孙过庭《书谱》云:“夫心之所达,不易尽于名言;言之所通,尚难形于纸墨。”《石门颂》无论是在最初摩崖石面的选址打磨上、书丹者用志不分,运用“竖腕法”书写摩崖上,以及刻工奏刀刊刻上,都是十分辛苦的,其艰难程度不言而喻。尤其是刻工以精湛的镌刻技艺与书丹者默契的融合,再现了书丹作者的书法艺术风貌,难能可贵。

汉隶《石门颂》的书写上有一定的“自由”性,加之掺杂着篆书成分、行草的笔意,故研习者在临习《石门颂》之前,应当具备一定的篆书、汉隶(曹全、朝侯、礼器之类)和行草书写的基础之后,回过头再来品尝这种飘飘欲仙的山珍海味,大有禆益。在临习的过程中不可过于迷信“中锋用笔”、临习《石门颂》使用“一分笔”之论,要八面出锋,且使用墨汁尽量不加水或微量掺水,亦可“小笔写大字”,注意笔划之间的笔墨搭接,避免写散失神,失去本应具有的书法艺术韵味。个人思想意识层面上要与《石门颂》书丹作者的思想颠倒过来,假定笔下的纸就是“摩崖石面”,体悟硬毫在石花遍布、凹凸不平的岩面上,行笔过程当中的“峰峦起伏、迟涩飞动”的用笔技巧,自然书写。先求《石门颂》鬼斧神工单字之奇,再寻《石门颂》浑然一体章法之妙。孙过庭说:“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同时,“涉历山道,推序本原”。结合居延汉简书法的研习,在居延汉简书法中探索、发掘《石门颂》书法基因的尺寸规度,随字变转,像打太极拳一样达到招熟、懂劲、神明。(本版《石门颂》碑刻图片均为局部


编辑:张瑞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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