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田田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闻在香溪洞景区深处东西沟村51号有一所专为当地农民开办的乡村艺术工场,那里的画家都是当地村民,其画作质朴本色、大气磅礴、极具震撼力;而推崇的创作理念更是新颖:无知、无意、无畏、无技。画家们都是白天在田地里或工地上劳作,下工后洗净手上泥巴伏案作画;且成就斐然,短短两年,8位农民画家已创作出150多幅作品。更为传奇的是,乡村艺术工场的创办人张笑是一位在珠海闯荡多年的著名儿童画教育家,退休回乡,立志为“乡村振兴”贡献自己的余热。如此新奇的事物对于从事文学创作的我来说,自然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事不宜迟,我立即驱车前往,准备一探究竟。
山路弯弯,曲折难寻。原来这东西沟51号远离公路深藏在树木葱茏的半山腰上,将它与外界连接的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只有路边染成彩色的大石头和轮胎,散发着强烈的艺术气息。我赶忙在路边停好车,蹦出驾驶室大步流星地往斜坡走去。第一时间与视线亲密接触的就是艺术工场开宗明义的LOGO——斜坡尽头随意地插着两根带着树皮的树杆,横架着的树枝下用两条铁链悬挂着一块圆形褐色铁盘,上书“文化振兴乡村 艺术唤醒泥土”十二个镂空文字。
穿过简易大门,迎面山坡上搭着竹子做成的展示架,架子上挂着各种画作,在阳光的照射下耀人眼目。院子里赫然立着一根结实的足有二层楼高的木桩,撑起一块巨大的帆布大棚,棚面上布满大红大绿的浓烈色彩组成的图案,远看近看,既像是一只展翅翩飞的巨型彩蝶,又像是一只觅食归来的蝙蝠,怎一个震撼了得!不过,顶棚之下、柱子正中的装饰才是我最在意的,那里悬挂着上百只废旧的手套,每只手套上都沾满了颜料,从远处看也许觉得它们十分突兀,只有等到走近了才能明白主人的良苦用心,因为每一只手套应该都是这里的学员使用过的,透过它们,又怎能不联想到学员在这里挥汗劳作、挥毫泼墨的场景?
东西沟村51号是一座古老的陕南农家土房子,创办者刻意保留了布满裂痕的农家土墙和青砖黛瓦,以向观众展示:这里是自然的艺术殿堂。学员的画作绕场地一周均匀分布,有的挂在土墙上,有的挂在铁杆上成为天然屏风。这些作品,画风淳朴自然,色调浓烈,构思奇妙,光是站在场地中间欣赏已然就是视觉盛宴。待到走近每一幅画作,脚步便更加难以挪开了——题为“生灵”的作品,作者是东西沟村4组59岁的村民詹清生,他的画作线条粗狂、色彩浓烈,大块的红、黄、绿、白,描画出乡村里的各种生物,表达了作者内心最为原始而强烈的感受;枣阳镇12组47岁的村民赵国强创作的“大力士”的主色调一派苍翠,沟壑间五彩斑斓,生机勃勃,主画面巨大的沟壑则形象地反映了大自然的神力。这些作品画的都是他们最熟悉的东西,是心底里流淌出的画卷,有种原始的冲击力。
走进画室,满室强烈的色彩让人目不暇接,仿佛一条流动的色彩的河流。84岁的汪成兰老人正在作画。她端坐在画案前,挥毫描摹乡村人物,我走近她观摩,她似乎没有发觉。我被老人沉静的创作状态深深地震撼了。艺术的最高境界是忘我。只有忘我,才能在艺术的海洋里自由自在的畅游。这大概就是他们的画作震撼人心的力量所在。
从画室出来,见山坡上走下一个西部硬汉似的人物,橘色上衣、牛仔裤,运动鞋上沾满泥巴,短发下,双眸深邃。我本能地觉得他就是乡村艺术工场的创办人张笑先生。我怀着崇敬的心情,上前做了自我介绍和希望采访他的愿望。张笑先生热情爽朗,他一指山坡上的工地,说,那就是我的画家们。我抬眼望去,只见几个工人正在挖地基。原来,张笑先生刚才是和他们一起干活。
经过简单的介绍,我对他有了初步的了解。张笑先生是儿童画教育专家,从小热爱美术,20岁开始在水电三局子弟小学教授儿童画,他们的儿童画理念“不言教令,顺其自然”曾引起多方关注。他33岁离开安康,远赴珠海政府幼儿园从事儿童画教学工作直到退休。2020年春节回家乡安康探亲,听正参加市人大会议的弟弟张辉谈到乡村振兴的话题,毅然决定投身这个伟大的事业。于是,卖掉房产,打道回乡。最让他感动的是妻子,28年前,他远赴珠海创业她无怨无悔跟着他,现在要从热闹的海滨城市回到相对落后的家乡,她依然二话不说跟他走。母亲就更让他感动了。退休后成功创办南方公司的母亲拿出退休工资支持他回乡创业,身为人大代表的弟弟张辉更是拿出资金实打实支持他。2021年初,紧锣密鼓做方案、选地址、租赁房屋,第一批八位学员,全部都是来自周边镇村的农民,他们白天在艺术工场做工挣钱,晚上进行绘画创作。
交谈中,张笑先生的家国情怀使我深为感动。他说,乡村振兴是国策,我只是想尽己所长,贡献一点儿余热。再说实际点儿,就是我想借助绘画艺术,唤醒农民朋友们精神层面的追求。
我立即想起LOGO上的宣言:文化振兴乡村,艺术唤醒泥土。
让艺术唤醒泥土。这是多么大的命题啊!
我定了定心神,继续问道:那些刚招进艺术工场的农民,没有任何绘画技巧,你是怎样启发他们第一次拿起画笔的?
哈哈,张笑先生大笑了一阵说道:“这个嘛,我还是耍了个心眼的。当初啊,租下那块地皮和房子,需要打造啊,也就是需要干活的人啊,就找了8个人,最后都成了我的学员。从最开始的时候,我就和他们一起干活、一起吃、一起睡,用了两个多月,大家就成了朋友。后来到了2021年10月份,我尝试第一次给他们讲课,内容也很简单,就是线条、形状和涂色,然后故意胡乱画了一幅画让他们看,结果大家都笑了,说他们应该比我画的好,结果很顺利地萌生了兴趣。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们会画得那么生动有趣。我也很震撼。这些第一次拿起画笔的农民,所创作的作品,大胆、狂放、自然质朴、色彩浓烈,似乎起手就找到了绘画的本源。他们没有被绘画技巧污染,只将心灵深处的画卷流淌出来。这就是农民画的意义。绘画唤起了他们生命深处的灵感,有人很快就入迷了。有个学员叫詹清生,今年61岁,半夜四点睡不着觉,竟然偷偷地跑到艺术工场来画画,我的钥匙放的位置他们都知道,后来他经常画到晚上12点,有一次还画了个通宵。”
我给这些学员总结了八字箴言:无知、无畏、无意、无技。
我赶紧说道:愿闻其详。
他说:也就是让他们不要有任何顾虑,不要考虑任何技术上的问题。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作画时对生活场景信手拈来。你想啊,农民朋友最宝贵的东西就是他们没有被所谓的绘画技巧污染,很纯正,如果让他们真的走进美术学院去深造一番,被各种技法、条条框框所限制,他们还能画出如今那些生动的作品吗?艺术的最高标准就是直击性,就是瞬间发生心灵对流。这个毕加索探索了几十年才达到的境界,农民画家起手就做到了。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是啊,黑格尔说过,艺术美之所以高于自然美,也就是因为它是绝对精神的显现。看着他那布满笑意的脸,我顺手拿起桌上的日历翻阅,2022年的日历,虽已蒙上了一层灰尘,但散发的光芒却绝对不会被掩盖,那上面,有张笑和学员们最真实的写照,他们穿着一样的工装,胶鞋,浑身沾满了泥土,或在一起劳动,或在案前挥笔作画,洋溢着最纯正的笑容,昂扬着最蓬勃的力量。
交谈最后,得知张笑先生已和美国堪萨斯州州立大学副教务长宁斌博士取得联系,正努力将学员的150幅作品推荐给该校美术馆,如果能成行,必将有助于增加中美文化发展的横向性和纵深感,同时向世界述说中国乡村文化的美丽故事!张笑先生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将这些农民画家带出去,让他们见识广阔的世界舞台。
临行时,我频频回首。短短几个小时,这里浓烈的色彩已住进了我的心里,我竟是满心的留恋不舍。我想,随着艺术工场影响的扩大,也许,有一天,在弯弯山道上随便碰见一个人,都是用生命的色彩涂抹生活画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