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写一篇关于绥德师范学院从1958年到1962年的全记录。后两年不待说,我是亲历者;前两年虽未亲历,但我是亲闻者。因为榆林学院40年校庆、50年校庆,我承担了对外联络校友的任务,有一些相关人士提供的情境,还访谈了两位关键性的人物马善贵和黄子洁,他们既是借住绥德师范附设语文、数学专科班的缔造者、管理者,又是处于一线的授课教师,也是后来绥德师院的教务处长,掌握实情,最有发言权。而当年在绥德师院化学实验室任实验员的万三福早在1958年绥师时,就又是马、黄二位的干事。
1958年催生了榆林学院的前身——西安师范学院绥德分院以及随后又独立的绥德师范学院。校址定在绥德县十里铺与更北一点的丁家沟之间,即今绥德火车站的地方。刚成立时因为校舍尚未修建,招收的学生寄在榆林中学和绥德师范两处上课、食宿。以后陆续修建,陆续搬迁。直至1960年,完善了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四个两年制的大学师范专科。
1958年10月,西安师范学院绥德分院附设的专科班开学,绥德师范附设了语文、数学专科班,机械专科班寄驻榆林中学。学生是由榆林师范、绥德师范、榆林中学、米脂中学优秀学生汇拢而来。1959年下半年,招语文、数学、机械三个专业共5个班。机械班只招这一届,再未延续下去。1960年又扩了物理、化学两个专业,成了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四个专业。
1960年10月下旬,顶着秋日的凉风,我爬到运粮车的麻包上,一路赶来绥德。那年月没有“失业”一说,却有“到艰苦的地方锻炼,经受考验”的口号。下了车,走了十多里的河湾路,第一眼看到的,无论教室、实验室、图书馆、师生宿舍,一色是石拱窑洞。这就是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个归宿。
我是由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来中文系当助教的。修建校舍继续进行,一般只雇匠工。小工几乎全部由师生承担,无论老师、学生,都要投入紧张的“箍窑”劳动中——和泥、背石头,登架板、灌浆……教师是边备课、边讲课、边劳动,学生是边上课、边劳动。
不光是校本部劳动和修路,还有农场劳动。学校在定边县郝滩公社白坑大队办了个规模可观的农场,春种秋收,或秋播、夏收时,会派教师到那里劳动半个月。1962年7月,刚刚结束了大一的写作课之后,我和大伙儿就在马善贵处长的带领下去夏收。定边一带的小麦夏收在7月初,与关中夏收相较,迟了一整月,又值锄谷子、锄糜子时段。三边的风光给我留下美好的印象,尤其是管饱吃,在帮助白坑乡民夏收时,主妇们的剁荞面令人终生难忘。
我到绥德师院正赶上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当时为应急救饥,发起了“代食品运动”,以发展小球藻为主要成分的蛋白质开发迅速展开。1960年7月,《人民日报》还发表了《大量生产小球藻》的社论。为了响应号召,控制浮肿,学校想尽一切办法。曾有人试验过煮柳树叶吃,但屡试屡败,柳叶在水中煮过泡过,仍然苦涩难咽。学校分配给每人两斤糠炒面。正常的糠炒面是细糠炒成,但这糠炒面是少量的细糠掺入大量的粗糠炒成。就这也不嫌,有人以硬纸片制成铲形,备一时辰课,铲一撮,撮一口,居然吃了一个冬天。能解馋的就只有土豆了,三五成群地相约到十里铺农家买土豆,回来切片焖熟撒点盐吃。我常常是与赵步杰老师、数学系主任刘世祥老师搭伙,以土豆互相招待。轮到我请客那次,我兴味十足地从纸箱里拿出土豆,切片下锅。及待揭开锅盖,一股卫生球味扑面而来。原来我这箱子曾经放过卫生球。这使我相当尴尬,连声说“不好意思”,但他们二位还是把一锅土豆都吃了。
1961年3月,《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草案)》发布。当时正是收假开学时期,学校还组织政治老师作报告,解读“六十条”。原来多数来自农村的同仁,最了解农村的状况,也更深切地感受到农民确为“衣食父母”。只有农民缓过气来,才有可能让自己填饱肚子。1961年的春天,陕北农村传统的救荒方法发挥了作用,榆钱钱、榆树皮、苜蓿在农村都是不可多得的好食品。而我们师生,则把洋槐花和秃扫儿叶子当好吃的。洋槐花拌一点面做成“拨拉”或称作“丸子”(关中人呼为“麦饭”),浇一点酸菜汤,香不可言。这“秃扫儿”学名叫“地肤”,又名“扫帚菜”,嫩叶做菜,也可谓美味。这些,4月份就都派上用场了,及至6月,小日月的土豆就能吃了。7月,十里铺的杏子也上来了,小日月的玉米棒子和南瓜也陆续上市,填饱肚子是比较容易的一件事。
环境的改善,活跃了大家的生活。夏日里可以在无定河里游泳,可以到对面的二十里铺买东西。秋高气爽的日子里,通过丁家沟水文站的缆索和渡船划到对面的延家岔买鲜枣。枣园里透红的鲜枣挂满枝头,清脆甜美,令人馋涎欲滴。延家岔是块较大的冲积平原,风水宝地,富户颇多,还是出土汉画像石最多的村子,后来研究陕北汉画像石,就又勾起这段时间的美好回忆。也会三五结伴,去凭吊扶苏墓与蒙恬墓。
人常说“卖书的吃本本”,对于知识分子来说,最大需求也是精神食粮。一则通过阅读,缓解精神压力;二则也是讲课备课之需。不管怎么说,学校在当时最大的贡献是想尽办法购书。学校派了专人住到北京、上海、西安专门买书。恰是这个困难时期,古旧书特别丰富,许多珍本、善本,包括全套的中国新文学大系,都是这一时期买到的。
最惬意不过的是,过年没有回家的老师们正月十五奔五里店转九曲。那是最原始的九曲阵。361根高粱杆按九曲阵图排列,杆顶坐灯碗,灯碗是土豆剜成的钵钵,内注麻油,装上捻子,点燃后反映为规整的九曲阵。那灯塔,那火堆,那九曲方阵,灯火闪烁,蔚为壮观。这是我这个外地人从未见到过的奇观,第一次接触陕北这样的民俗事象,从此对这种民间习俗产生了浓厚兴趣,也是我后来把陕北民间风俗文化研究作为终生事业的诱因之一。
阅览室美不胜收,举凡能够订到的全国正式出版的报刊全都订阅。《光明日报》《北京晚报》《文汇报》《新民晚报》最受欢迎。各报为自然科学常识小品设置了固定栏目,生活小品常常见诸于报端。更重要的是开放了的文艺作品。杨朔的散文,邓拓(马南邨)的杂文《燕山夜话》,成为当代文坛上的热门话题。1956年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再版的《上海——冒险家的乐园》,学校的图书馆都能从上海古旧书店购得。博览群书的自由,确实缓解了大家的情绪,敏感的知识分子无不感到,物质上的匮乏,以精神上的开放予以弥补。
困难归困难,大家都困难,正因为这样,所以上下一心,“攻坚克难”“共度时艰”,不只是口号,而是实际行动。在如此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学习不含糊,劳动不含糊,教课更不含糊。中文、数学、物理、化学四个专业开齐了必修课。就拿中文系来说,不但开齐了课程,而且所有教师都编有讲义,不像现在使用正式出版发行的通用教材。据统计,中文系编写的教材就有27种:语言学基本知识、古汉语、现代汉语、汉语语法新图解正误表、毛主席诗词语法图解与散译、文学概论、中国古典作品、中国现代文学史、政治经济学讲稿等等。这些教材,有一小部分是翻刻北大等校的铅印本,但大多数是自编的。纸张是极其简陋的马粪纸,一种泛浅蓝,一种泛浅黄。有的起皱,有的还布满碎颗粒,油印时辊子难以通过。因为纸张缺乏,常常是临时凑合。比如,写作范文《在烈火中永生》,前一面是浅蓝纸,下一面又成了浅黄,不得一致。也难为抠蜡板的先生了,他们规整、明晰的字提供了最大便利的阅读效率。(作者:郭冰庐 来源:榆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