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到魏碑,人们就会想到点画方峻、内圆外方的字体风格,想到雄浑、阳刚、强劲的硬朗书风。魏碑都是这般的风格吗?显然不是!上面所说的仅是魏碑部分风貌特点。“魏碑”是南北朝时期的北朝摩崖、造像题记、碑碣和墓志铭等石刻文字的通称,泛指北魏,包括东魏、西魏、北齐和北周等在内的整个北朝的碑刻书法作品。它上承汉隶,下启唐楷,完整地构成了一种承前启后的过渡性书法体系。由于特殊的历史条件,造就了魏碑书法气象万千的现象。魏碑的美学要素也是应有尽有,似乎审美意识里的任何概念,从碑版中总可以找到与之呼应的那款书品,其书法风貌涵盖了多元的融通之美。
魏碑书法中的一大支派是墓志铭。墓志铭始于秦汉,洛阳一带发现最早的志石,当是东汉袁安、袁敞父子墓碑,到魏晋时期发展为“埋铭”,北魏王朝特别讲究地下埋幽,于是墓志铭风行于世。当时,享用高档墓志是一种特权,根据墓主地位的显赫程度,墓志规格奢简各异,充分表现了当时不可僭越的封建等级制度。故书者和刻手,完全不能像书写、雕刻摩崖、造像那般放羁、率意与任性,自然带着几分恭谨与严谨,一笔一画欲求极力向善、精益求精、一丝不苟,尽量贴近规范。所以墓志书法风格整体精美、隽逸、庄谨。但无法掩饰的是字里行间,书者和刻手率性的自我风格,在隽逸中时而闪烁着奇伟,在庄谨中时而奔放着隽逸的神情,尽情地展现自身所具备的多姿美感。总之,一志一品,气象万千,传递着魏晋文化的遗韵,透露出向精准和完美发展演进的信息。从美学角度衡量也是色彩斑斓,应有尽有,各式各样的特性都发挥到淋漓尽致,成为“魏碑”中最闪烁的那颗星星。
《张黑女》便是墓志中的那颗闪烁的星星,是北魏墓志的代表作之一,刚柔相济的飘逸之美、典雅精致的平和之美,颠覆了大家对魏碑的理解和观感,惊艳了无数后学,被誉为魏碑中的《兰亭序》。《张黑女》全称《魏故南阳太守张玄墓志》,或叫《张玄墓志》,清人因避康熙帝玄烨名讳,俗称《张黑女墓志》。北魏普泰元年(531年)刊石,书刻者均无考,原石久佚。据说,道光五年,何绍基得到后,终生矜为枕秘,可见其珍视若宝的程度,并将它剪裱复制传世。有曰:“余既性嗜北碑,故模仿甚勤,而购藏亦富。化篆分入楷,遂尔无种不妙,无妙不臻,然遒厚精古,未有可比肩《黑女》者。”自清代先后有阮元、包世臣、赵之谦、康有为等书学家大力推崇魏碑,并作了深入的研究、探讨,对《张黑女》的赞美之词尤甚。康有为在其所著《广艺舟双楫·备魏第十》里列举了北魏诸碑风格后说:“统观诸碑,若游群玉之山,若行山阴之道,凡后世所有之体格无不备,凡后世所有之意态,无所不备矣。”又言,“《张玄》为质峻偏宕之宗(《广艺舟双楫》)”。《张黑女墓志》成为后人推崇的最佳临习魏碑范本之一。
《张黑女》之美,一是它的本真。
来看它的融合性。首先,其外形特点出于隶,结字扁方,内紧外松,波磔犹存隶分遗意。但又方正规整,收敛住了北碑字形大小不一、高低放纵、奇倚、不受约束的特性态式,向方正平整、法度谨密靠近,呈现一种端庄之姿态,形成了暗含隶书外形的独特过渡楷书,并为后朝规范楷书做出了示范。其次用笔,以篆、分的用笔入楷,以方笔为主,兼以圆转,横画或圆起方收,或方起圆收,以求刚柔相济。长捺一波三折,转角含分隶写意,生动飘逸,不少用笔含有行书笔意,暗藏行书之势。再次,其线条在北碑一般以粗实浑厚的基础上,用笔精密、轻灵,婉转。方笔质朴,侧锋直率,在用锋、使转、侧笔等诸多方面充分发挥,使线条丰富、变化灵活、多样。最后,用笔与用刀的结合,反射那个时代堪称独绝的审美风尚与追求。正是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刻手的再造,给它增添了别样生机。《张黑女》刻工精良,下刀如下笔,刀意合笔意,将行刀方切利落与行笔中锋饱满的两种不同审美统一于一根线条之中。
次看它的独特性。首先《张黑女》脱胎于隶书,除字形以宽扁横势为主外,结字精密,点画映带,贯通整篇。在以北碑总体主雄强的硬朗书风中,强调了隶书般的典雅精密,且气息浓郁,更呈现一种志气和平、精致灵动的正书面貌。其次是在用笔和行笔上,北碑雄强风格一般表现为线条粗实、浑劲、沉着,如《张猛龙碑》《嵩高灵庙碑》《龙门造像》等,线条起伏不大,以按笔行走为主,沉稳少提。《张黑女》在北碑惯例用笔的基础上突破,在起笔、收笔处善于用锋,精美而灵动,露锋直入,入笔处细腻精切。行笔质朴,提按结合,按笔处扎实平稳,提笔处线条虽细,却力度饱满。行笔使转含蓄,顺势换锋、折后转锋运用自如,侧笔直率,行笔侧锋后中转,将精切利落和中锋饱满的两种不同美感,统一于线条之中,显示了用笔和灵活、生动、丰富。最后精美之处是它的法度严谨。大家对魏碑的惯性思维是其书风雄强、奔放,甚至是粗野不羁的,没有规范、规矩,包括对墓志的认识也是一样,所谓一志一品,姿态万千,各有千秋,但《张黑女》法度严谨,包世臣也在《艺舟双楫》中指出了它与唐楷皆有法度及不同之处。“北碑字有定法,而出之自在,故多变态。唐人书无定势,而出之矜持,故形楹刻。”《张黑女》的美就在于它有明显的法度,从字的点画、用笔、结构等上看,都有法而行,依法而动。它遵法且精美而古雅,循法而灵动飞扬。
再看它的发展性。魏碑在中国书法史特定的节点上得以形成,具有高度的综合性。北碑普遍是由一种随机性、可塑性、非固定性的天真烂漫之貌、无拘无束之态,向平稳、规范性过渡。《张黑女》因地域和时代特性,在北碑都以雄强风格出现时,它顺应了南北文化的大融合之势,在继承了厚重端严的同时,向南帖靠近。作为一种过渡性书体内含丰富,既有北碑的自然浑厚,又有南帖的刻意精致。将北方胡狄少数民族的粗犷强健与汉文化的精致内敛结合在一起。南北书风的新妍妩媚与朴厚雄壮,隶书的笔势开张与体态庄谨,都在这里得到恰好的融合。可谓面貌峻利而沉着、端庄而静谧,洒脱处见刚劲,刚劲中见柔美,是集雄强、俊逸、朴茂、含蓄为一体的最强组合。它的融合、汇通、聚集,恰到好处地表现它的本真特色,又蕴含无限的发展可能,在融合的基础上,它又独具特色,在北碑普遍以放纵、率意、阳刚的主流下,卓然鹤立,独自古雅。它既承篆隶法度,又有自己的独特面目,开启了楷书规矩,为楷书向规矩发展做出了示范,蕴含无限的开拓性和发展性。
二是它的意境。
从美学概念上看,魏碑的发展是由“方”“劲”“拙”的壮美向“平”“稳”“丽”的优美转变,拿《张猛龙碑》和《张黑女》两碑来比较,《张猛龙碑》更符合前者的壮美,方劲有力。而《张黑女》应是优美的最佳代表,它平画宽结,圆劲浑厚,清绝超逸,被后学称为代表北碑之美的佼佼者,在北碑以雄浑、阳刚、强劲的风格背景下,它显现了完全不一样的意境。
《张黑女》法度严谨又和韵生动。它的书体是在隶楷之间,遵循法度的同时,精密与灵动互相呈现,蕴有生机,既有隶的精密,且笔道开阔恣肆,字势飞动,又不显呆板。布白匀整,又体态奇纵,淳朴缥缈,于奇宕中不失茂密,婀娜中杂以流丽,整体风格气韵生动,在北碑中尤显独特。
《张黑女》聚敛风骨又古雅含蓄。它虽然整体字形以扁为基调,但通篇给人以开阔饱满的感觉。它的字在方笔切入的同时,笔锋一转,中锋行笔,运转自如,笔划有方有圆,方中带圆,用笔用刀精美,既率性又温润、既峻利又沉着,如人之少年,筋骨茂盛,劲润初现,一派茁壮迎风之姿,可洒脱处见刚劲,刚劲中见柔美。它犹如一位容貌秀丽的青年女子,从远古走来,带着篆隶的气息,迈着平稳的脚步,走入一群放纵、率意的人群中。它的谧韵、高古、典雅、蕴藉,引人注目,且深入人心,并将流传千古。
编辑:张瑞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