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忠德
邹坤发来书稿嘱我写几句话,这已是他的第二本集子,我的心底顿时生出如莲的欢喜。
我与邹坤是有师生之谊的。我毕业留校两年后,邹坤来学校读法学,偏偏对文学兴趣大,不时给校报投稿。我那时做着校报编辑,一来二去,就与他熟络起来,又知他是汉中老乡,便与他多了份感情的亲近。他毕业进了军营,一待十五年,后转业至汉中市政府某部门工作。这么说来,与我长期的校园单调生活相比,他是不缺生活的,甚至说是很丰富的。这好比地上堆着干柴,要让它烧起来,只需一根火柴。邹坤身上的热情和勤奋,便是那根火柴了。他果然一边读书,一边笔耕,行走在工作与爱好的交叉道上,收成着文学的甘甜果子。还在部队的时候,就出版了首部散文集《朴素的泥土》,仅仅六年后,又一部沉甸甸的集子走上了我的案头。
《故园深处》分为“日暮乡关”“故园深处”“沧海一粟”三辑,围绕着故乡、故人、故事展开,描绘了一幅幅生动感人的乡村岁月。翻阅此书,能读出作者对故土、故人的深情厚谊及对底层民众的依恋礼赞。文风清爽散淡,质朴有味,是乡土散文园地里一朵奇异的花,开得大,香飘得远。
集子里收录了近四十篇散文,容量算不上大,却道尽了赤子之心和真挚之情。斗转星移,寒来暑往间,波涛汹涌的精神世界与现实不断磨合,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那些逝去的光阴便如一泓清泉喷涌出来,抚慰着现代人孤寂的心灵。邹坤的文字既重点、大篇幅地展现了对过往年月的回忆,又把笔墨触及到对当下生活的感悟和情思,字里行间,抒发的不只是对故乡和童年的眷恋,也饱含着对乡土文化日益衰败的遗憾与惆怅。
这本集子可圈可点处很多,这里说说语言艺术,其他的留给高人们吧。这也照应了我的观点和做派,我是一直以为文学语言极端要紧,它不仅是形式,更是内容本身。语言的这种独特仿佛是一面镜子,映出了很多言语劣质粗糙的伪作家。
首先是文字精炼。首篇《故乡》是从母亲到几十里外桂香婆家买土猪肉开始的。到了张田坝,母亲带“我”挨个认人“这是海泉舅舅,那个是清泉外爷,她是秀英舅母”,“‘我’仍感生分,不好意思低下头。这一幕‘我’似曾相识,恍若回到上世纪,‘我’躲在母亲身后,默默思索如何称呼母亲的乡亲们”。“这一幕我似曾相识”句,非常有意味,很有张力,让“我”“恍若回到上世纪”,更让我们想起鲁迅《故乡》中的情形。好文章就该如此,用最少的文字,呈现最丰富的内容。又如在描写杀猪场景时,语言内敛含蓄,“血流汩汩,继一声叹息后,猪安静了”,用“安静”代替“死”,没了血腥与屠戮,实在巧妙。“将热火劲和喧笑声塞满院”,也是使用了词语超搭,使文字散发出独有的魅力。
其次是细节精巧。细节描写是否传神,是衡量一个作家水平高低的重要指标。邹坤有意识运用了细节描写,渲染了时代环境氛围,凸显了人物性格,增加了作品的形象性、逼真性。如“桂香婆跑前跑后,提水冲洗地面血迹,给灶膛添木柴,给大家散纸烟,还持了铁刮儿帮着刮猪毛。杀猪匠却嫌她碍事,抬腿虚踢一脚,笑骂道:‘老太婆滚远些,别在这挡路,放心,不得叫你吃带毛猪。’桂香婆就一笑走开了。”这个细节很逼真,细致入微地呈现出乡里人的友善亲热。而文中这样的细节描写随处可见。写好细节,最重要的是用好动词。《故乡》里写道:“院里男女十余人,连着表舅在内,都忙活着挪木桶、放条凳、垒土灶、搬柴火。”这其中“挪”“放”“垒”“搬”几个动词,生动表现了院里人的忙活场面。“坐席吃喝,土灶很关键。在院坝一个角落,几块胡基围成圈,内壁糊上稀泥,前留大口添柴火,后留一洞排烟,土灶就成了。”好文笔,看动词,作者的文字功力自不必多言。文中叠词的成功运用,也为细节描写的精巧助了威。“阳光软软地照在冬日农田上,零星的油菜地把片片绿紧拥入怀”,“软软”二字说明阳光柔和,“拥”字拟人化,油菜地有了人的情态动作。苍穹“蓝瓦瓦”,新表婶“脸粉粉的,嘴红红的”,炸好的面疙瘩“黄生生、油淋淋”,菠菜豆芽拌粉条“红彤彤,油光光”,“红艳艳的辣椒水”,既展现出作者娴熟运用文字的能力,也使得描写对象惟妙惟肖,浑然天成。
再次是修辞巧妙。语言的细腻、生动、活泼,离不开修辞手法的运用。中外文学大师们是很重视这个的,据说钱钟书在《围城》里用了四百多个比喻。显然,邹坤在这方面也有一份自觉和用力。文中比喻、夸张、拆词等修辞应接不暇。如张田坝“状如小盆”,饲料猪“肉吃到嘴里跟嚼刨花儿一样”,菜“把碗里堆得小山样高”,“天像被日前的大雨洗过,青蓝色的苍穹似无杂质的绸缎,蓝汪汪洁净,朵朵淡淡的白云镶嵌期间,仿佛仙娥织就”,“树与竹竟将天空疏散着遮住,阳光像一张破渔网样撒将下来”,“声声鸟语后,林子外也传来回应的鸟声,像两个熟人隔着遮挡住视线的竹林打招呼”,“狗娃表叔脸都笑烂了”等等。修辞的使用不仅增添了散文的趣味性,也增强了文字表达的张力。又如,“我”与母亲在院边闲话,忽见两个女孩儿嬉笑着从身旁走过,“对我们这‘生人’,两女孩儿似乎看也未看。我脑中忽现贺知章‘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诗句,再思量境况又大不相同。母亲发已花白,却非老大才回,儿童相见无问,此情与唐诗异曲,更不同工”。“此情与唐诗异曲,更不同工”属于拆词法,一下子翻出了新意。
最后是方言俗语鲜活。方言俗语是实现语言陌生化的一个重要手段。《故园深处》中,大量方言和谚语俗语的运用,为文章增添了不少乡土气息。例如,俗语“萝卜快了不洗泥”,老话“幺房出长辈”,古语“九龙治水,天下必旱”等,以及佤婆(外婆)、魏爷(外爷)、大(爸)、晌午(中午)、后晌(下午)、淌(淹死)、拗弹(动弹)、驾势(开始)、骟匠、喔(那)、莫(没)、撇托(简单方便)、将就(凑合)、蒿搅(说笑)、日弄(欺骗)、麻麻亮(黎明)、谝闲传(聊天)、风张(不稳重,疯疯癫癫)、开腔(说话)、薅(闹)……它们让本就沾染着泥土芬芳的文字愈加鲜活灵动,增加了审美陌生感,调动起读者的阅读兴趣。
就像前面说过的,邹坤的文字多的是对故土人情的眷恋,但也不乏伤感的曲调。文中,邹坤用恬静的语言绘制了一幅乡村的画卷,内中对人性美的赞叹构成了散文的主旨。例如,桂香婆是母亲族婶,称了重,按市场价算账数了钱,桂香婆笑吟吟接过。我们装肉时,桂香婆随手抓起一块猪肉,约有四五斤,“啪”一声扔进我们袋里。母亲急忙抢出来,连声说:“要不得,这要不得!”桂香婆说:“哪里要不得?我说要得就要得,又不摊几个钱!”母亲说:“虽然不摊多少钱,你难得喂么,从早到晚要操心受累。”桂香婆说:“农村喂猪这里一筐猪草,那里一把菜叶子,费不了多少事。”母亲坚决要推,桂香婆坚持要给,两人已近乎吵架。桂香婆终是将肉送我们,她假装生气的面孔立刻桃花绽放,说:“这才是的嘛,你现在又不常回来,给你块肉吃以后还能想起我。”母亲说:“不给肉也想你。”言罢,两人都笑了。“吃饭时,大姨频频给我们碗里夹肉夹菜,一会儿我们碗里的肉菜就堆成小山。大姨像是有些难为情,说:‘你们莫嫌弃,条件差一些,没有城里卫生。’”这些描写所刻画的场景纯粹且真诚,让人像走进了沈从文构建的湘西世界,心中充盈着恬淡欣然。
但也正是因为这种美足够珍贵,才使作者充满着对逝去光阴的怀恋和时光一去不返的怅惘。《那些年的夏天》中,作者写道:“但那夏夜之后,黑蛋哥再未出现,童林的故事就有头无尾,令人怅惘不已。说来也怪,夏天过了一个又一个,黑蛋哥姓甚名谁、从村中哪个生产队来、朦朦夜色他是丑是俊,我皆无印记。但我一直记得的,是黑蛋哥仿佛来自天籁的声音:话说童林为拜师学艺,来到一座高不见顶的大山下,看到九九八十一条路……”时光从指缝中溜走,只留下一片片破碎的记忆,这些记忆虽细碎,但只要有人记得便不算消失,但遗憾之处就在承载记忆的人,正背起行囊,就像《故乡》里母亲说的那样:“我叫爷的这辈人全死完了,高一辈的,像你骟匠魏爷、石匠魏爷这些,差不多也死绝了;同辈晚一辈的外地打工不回来,张田坝莫啥人喽。”而文中的伤感、怀恋、怅惘,也得益于他那质朴有味的语言,为我们承载出一个特异的艺术世界。
艺术没有止境,语言亦如此。邹坤刚过不惑,还很年轻,他的语言即使有这样那样的不足,我们也是能理解的。正如一棵小树要参天,是需要光阴的。作为文学同道,我是满心期盼着他能耐住性子,稳住步子,走出一片文学的天高地阔。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安市碑林区作协副主席、西安财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获首届吴伯箫散文奖、第七届冰心散文奖等10多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