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安忍
王昭君和蕃的事迹,最早见于《汉书》的《元帝纪》和《匈奴传》《后汉书·南匈奴传》亦有记载。基本史实是:竟宁元年,汉元帝将待诏掖庭王昭君赐给匈奴的呼韩邪单于为阏氏。王昭君到匈奴以后,生有两个孩子。呼韩邪单于去世后,遵照汉成帝敕令,复为后单于阏氏。当时,汉朝强盛,匈奴弱小,昭君和亲,是民族团结的象征。
在我国戏曲舞台上,历朝历代许多剧种都搬演过昭君和亲的故事。其创作走向大致为二:一是与事实相反,描写汉朝贫弱,匈奴强悍,昭君和亲,换来汉家一片安宁。影响深远的元杂剧《汉宫秋》就是如此,借助昭君和蕃,意在批判元世祖时代社会的黑暗和腐朽。一是忠实于历史事实,昭君远嫁塞外,是汉家和匈奴和睦共处的体现。如曹禺先生受周总理嘱托创作的话剧《王昭君》,就旨在歌颂汉匈民族大团结。
由西演·西安易俗社创排的新编历史剧《昭君行》,在昭君和蕃题材的处理上,延续了后一条路径,但不乏可贵的创新之处。该剧新就新在作品依托于王昭君和蕃的故事,以反战的理念,诗意般的笔触,时尚的舞台呈现,突出了“行”字。王昭君就如同一轮明月,行走到哪里,就把月亮的柔和清辉洒向哪里,把“战争,结束了”的美好心愿带给所到之地。这样的艺术处理,使昭君出塞这个古老戏剧题材,与今天的时代精神贯通,焕发出新的艺术光彩。
王昭君出生于湖北秭归,与诗人屈原同乡。其明月般的高远境界,与她读屈子词、以屈原为楷模有关。是屈原的人格人品造就了她的悲悯情怀和高尚情操。郅支之战结束后,朝野上下,觥筹交错,弹冠相庆,然而昭君却弹起琵琶,想起了诗人屈原:“《国殇》浩气悯人间······十指弹碎寸心酸。谁家不想樽前盼,谁家不想月下圆”。对于战争的忧患之情,郁结于心。如果说,这种对于战争的忧虑,此刻还只是一种哀怨思绪的话,那么,在她即将远行的临辞大会上,便将其化作了具体行动。她提出,要把郅支单于的遗体带回北国。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提议。在一般人看来,你怎能如此人性化地对待一个战争罪犯呢?其实,昭君和亲当时,南北匈奴统一,汉匈关系融洽。昭君显然觉得,郅支单于已经死了,便不应再糟践他的遗体,而应该作为结束战争的标示,让他回归故土。出塞中途,面对大阴山,呼韩邪单于回想起以前汉朝抗击匈奴的战事,不禁触景生情。昭君作为汉家姑娘,对汉族抗击匈奴的历史谙熟于心。现在,她十分理解呼韩邪单于的复杂心情,不断发出内心的呼唤:“战争,结束了”。此时,她开始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以呼韩邪阏氏的角色审视自己。接着,面对北国的满目疮痍,她收养了一名战后弃婴,并请求汉廷的陈汤将军不再相送。她从此将自己融入了北国大漠。
该剧从表面看,没有剧烈的矛盾冲突,其实真正震撼心灵的矛盾纠葛在人物的内心深处。如呼韩邪单于去世,按照胡人的习俗,她须再嫁呼韩邪的儿子雕陶莫皋。这对于汉家出身的王昭君来说,简直是一场灵与肉的撕裂。领衔主演惠敏莉以她高超的演技,淋漓尽致地表现了昭君“从胡俗”这一复杂的情感演化过程。不仅如此,,更为严酷的心灵冲突还在后面。多年后,新单于欲向西域发动战争,无端挑起兄弟争斗。她忍受着失去两位亲人的巨大悲痛,平息了一场内讧和战乱。纵观整个剧情,王昭君是一个具有强烈主体性精神的艺术形象。她的一生,似乎并不在于完成了一个来自身外的神圣使命,而是以“行行复行行”的形态,春风化雨般地把一种人类大爱留在汉匈两个民族之间。
王昭君的和亲之行,体现出来的是对人类战争的彻底否定,同时,也是王昭君自我精神的不断攀升和超越过程。这主要表现在上面已经提及的两个情节:一个是她提出把郅支单于的遗骨带回匈奴。王昭君身为汉家女子,无疑具有浓郁的民族情结。但是,随感而应的直觉告诉她,郅支单于的遗骨应让它回归故地。从人类共同的人性情感来看,遗骨更不应该遭受践踏。这不仅使笔者联想到,古希腊著名悲剧《安提戈涅》讲述的就是这个道理。安提戈涅的弟弟作为叛贼战死,国王科瑞翁按照国家法律,将其暴尸于野,并下令任何人不许为其收尸。安提戈涅就是要为她的弟弟收尸并要妥善安葬他。其实,这种对于人格尊重的例子在现代社会俯拾即是。新中国成立之初,中国人民解放军俘虏了那么多国民党高级战犯,哪一个没有几十万人命案在身,而我们共产党人又是怎样对待这些罪犯的。只有蒋介石那样的流氓当局,才能够做出让人身首分离头挂高杆的恶行。江姐丈夫彭咏梧牺牲后被枭首示众,就是例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王昭君提出把郅支单于的遗骨带回北国,显然超越了一种狭隘的民族情感,并具有强烈的当代意义。另一个情节,即王昭君再嫁呼韩邪之子为阏氏。王昭君毕竟是汉家女人,起初,她是一而再、再而三断然拒绝并痛斥此事的。她实现自己精神上的又一次超越,是在胡人的一片呼声之中从胡俗的,是在权衡了复杂的家族关系之后从胡俗的,是从当时的政权稳定出发从胡俗的,是在新单于的诚心挽留之下从胡俗的。她做出从胡俗的人生抉择,说到底,是从自己的皓月之心能够在北国得以延续考虑的。王昭君嫁二代男,是历史的真实。王昭君之所以被后代人敬仰,就是因为她以她的人生融入了北国大漠,践行了民族团结的理念。
该剧二度舞台创作十分精彩。导演杨珺对整个作品精神内容的掌控精确到位,体现得非常完整。剧情节奏舒缓有度,舞台调度灵活写意。既注意继承民族戏曲的优良传统,又能够根据现代观众的审美需求大胆创新。该剧在舞台呈现上有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即将歌剧和舞剧艺术元素天衣无缝地运用于秦腔戏中,大大地强化了舞台表现力,弥补了戏曲在表现作品精神内容方面的某些局限性。如昭君出塞,歌剧音乐和具有汉代风情的舞姿,就极具历史感,把昭君出塞的场面渲染得宏伟而壮阔。又如昭君进入匈奴地界,运用歌剧演唱,就把战争所带给民间的那种苍凉景象表现得深入人心。
最后,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该剧对昭君题材的处理,既尊重历史,又不拘于史实的细枝末节。王昭君远嫁匈奴,是汉元帝的旨意,也是她本人的意愿。她把美好的月光遍洒北国大漠,更准确地说,就是她自由精神的具体体现。该剧用秦腔塑造出一个新的王昭君形象,可望成为戏曲舞台上的又一支奇葩。
2022年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