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小燕
草木灰即柴火燃烧后所留下的灰烬。
从记事起,母亲就在自己的田园里独自制作着草木灰,又独自挥洒着草木灰。她独自一人躬行于她所开辟的沃土里,并动用手中的铁锹掘土,又用手中的铁锨埋土。她娴熟的动作恰似绣花女拿着花撑在刺绣,又似大书法家在纸上行云流水、笔走龙蛇地泼墨。
母亲加工草木灰最大的“工厂”便是家里的炕洞与灶膛。
那时的冬天好像特别冷,几乎是滴水成冰。母亲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烧炕,门一打开寒风就横冲直撞,母亲让我和弟弟赶紧把头缩进被子里,等着她把黄蒿之类的柴火抱进来塞进炕洞里。火一燃着火苗就四处蔓延,离炕洞最近的火苗便肆意地往外扑,母亲立刻拉起我和弟弟的棉袄撑开,让棉袄的里子正对着炕洞口烘烤一会儿,然后一把塞进被窝里,催我俩趁此温热赶紧起床。我俩绝不敢怠慢,贴着袖筒和裤管里的温热三下五除二就穿好了衣服,没有了冰冷的提醒与考验,一天的日子好像都是温暖的、幸福的。
由于一天至少要两次烧炕,炕洞虽大,但炕的高度却有限,这就使得炕洞里的草木灰形成的速度极快,不几天就积满了,满到一定程度必须及时刨出,灶膛里产生的草木灰量虽少,但也不能有丝毫的浪费,积少成多,两三天一小簸箕,一个月下来就又会堆成一个偌大的小丘。
当春风轻拂大地,把春天的信息到处播撒之时,母亲知道她的草木灰又该派上用场了。
母亲一手挎着装放种子的篮子,一手拿着铁锨,边挖坑边朝坑里放一层草木灰,然后再放种子,后再覆土耙平。
草木灰携带了草木的基因,它的性情是温和的、柔顺的。它不像如今的化肥那样性格刚烈,灼伤种子,它与土地有着万般的亲和力。它知道自己不只生于斯,也必须服务于斯,于是它便匍匐于土地的胸膛,用自己的余温唤醒沉睡的土壤,并和土壤一起并肩滋养又一场生命的浩浩荡荡、跌宕起伏。
母亲把家里的草木灰堆全运进田地里,而且把地耙得平平整整。松软的泥土散发着特有的泥土味,这是向大地宣告自己胸怀的宽广,它等待接纳各种种子的临床着陆,这其中还包括野生的蒲公英、荠菜等在内。
嫩芽儿们钻出土壤,迎着日月的周转,循着季节的交替,开始发芽、开花、长叶、结果。母亲收获她种的粮食,也收获她种的蔬菜,她疾步穿梭于田间地头,做着春种、夏间、秋收、冬藏时最精细的梳理与存储。等到田野一片空旷、一片宁静时,母亲的收获便告一段落。这时候的母亲本该是停下来歇息的时节,她却没有停辍,她依然在做着冬藏后的后续工作,她要赶寒冬肃杀之前完成自己对土地的平整,而这首先是清除各种秸秆,把它们再次制作成草木灰,作为最好的肥料封存进大地,等待一场又一场大雪的浸润,让寒冷与雪水虐杀草木灰中寄存的病虫害,等待来年的又一场春种与秋收。
母亲的日子随着草木的枯荣一年又一年地流逝,母亲的岁月却随着草木的更迭变得宽广又厚重。
母亲依然起早贪黑,依然在岁月的隧道里奔忙劳碌,偶尔也会在小憩的当儿慨叹一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但我相信在母亲的世界里,她的草木都是茂盛的、葱茏的,甚或是层峦叠嶂的。因为母亲有能耐让她田地里凋敝的草木变幻成草木灰,滋养来年的草木死而复生,难怪母亲的田园里总是绿意盈盈、生机盎然。
今天和弟弟回了一趟老家,一进门就看到母亲摆放在墙根下的几筐草木灰。母亲说年尽了,终究要打扫卫生,昨天天气晴朗,她便刨了炕洞里的草木灰,实在挪不到园子里,便存放在墙根下。弟弟帮母亲把草木灰倒在园子里,堆成小堆,并按照母亲的吩咐给草木灰培上土。母亲站在一边,看弟弟把一切做好方才放心地转身往回走。
我看着母亲弓似的背影,突然就感到一阵悲凉,为那个小小的草木灰堆,更为母亲那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慨叹。母亲真的是老了,她连挪移草木灰的力气都没有了,而我却依然侥幸地认为母亲还年轻。我吃着母亲用草木灰滋养的粮食、蔬菜,却不知母亲一辈子侍弄草木灰的苦心孤诣:她年轻时侍弄草木灰又何尝不是养家糊口,而年老时对草木灰的眷恋,又何尝不是对儿女们的无限牵挂?她用草木灰做诱因,变幻成粮食和蔬菜,然后送给城里的儿子和女儿吃。她用草木灰充盈着她的生活,又用草木灰销蚀着自己的光阴,再用草木灰传送着她对儿女们的拳拳慈爱之心。
母亲的草木灰诠释着母亲生命的宗旨,印证着母亲生命的艰辛,更烙刻着母亲生命的执著。
我在一瞬间突然明白了草木灰的颜色为什么与土地那么相近,因为那不只是生命的本源,更是生命至高至纯的归宿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