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祥夫
我父亲平时只喝两种茶,很简单,冬天砖茶,夏天花茶。
那时候我们还住在大杂院,外间屋一个炉子,里间屋一个炉子,小屋还有一个火炉子,而且是日本炉子,比我都高,构造很复杂,零件很多。冬天的夜晚,外边风大,炉子会“轰轰轰轰、轰轰轰轰”发出很大的声音,火着得真是旺,有时候,晚上,要睡了,拉灭灯,炉筒子都是红的。父亲在炉子上蹲个大茶缸子,里边,煮的就是砖茶,想喝,端起来把缸里的茶水倒在另一个缸子里,茶很酽很苦,我不喝。但花茶我喝,很香,父亲那时候经常去北京,“张一元”的花茶真香。父亲有时候会在地上铺一张报纸弄他的砖茶,砖茶很硬,用茶锥子都好像解不开,得用一把电工刀一点一点往下抠。客人来了一般不喝砖茶,待客都用花茶。多少年过去,搬了几次家,我后来忽然又看到了那把茶壶,白瓷的,上边画了几笔花草,还有一只鸟,我忽然想起过去的许多事来。
我的同学刘继先,家中有许多小箱子,四四方方的那种,一尺半多高,上边写着柳体的“碧螺春”“黄山毛尖”“西湖龙井”等等等等,这些放茶的箱子靠墙摞得很高,他们家早先是开茶庄的。
从小随着家里大人喝花茶,绿茶是后来才慢慢喝起的。先喝龙井,然后又喝信阳毛尖,再喝到碧螺春,而近几年这些茶都有些乱套,真假莫辨,其实也不必辨,一杯茶在手,你喝着觉着好就是。所以,我现在是碰到什么就喝什么,随手打开一筒就行。但说到选择,也有,那就是我偏爱太平猴魁和六安瓜片。去年忽然有人送两筒青岛的崂山绿,想不到也很好,后来又有朋友拿来一筒日照茶,也不错,还有陕西的午子茶。
我很少喝乌龙茶,一个人在家就更不会,嫌麻烦,有时候随朋友出去坐着喝茶说话,茶楼的服务员照例要过来表演茶艺,我就很不耐烦,一个人,连喝茶都要在别人指挥下进行,真是太没意思。我的主张是,不必搞那么多形式,喝就是,随随便便地喝最好。我是最讨厌形式的人,连喝茶都得按步骤操练,我就觉着烦,我讨厌日本茶道就在这里,还不就是个喝茶。喝茶,喝好茶,随便喝茶,这才是大度,以老虎搏兔的态度对待茶,让人不耐烦,相对茶道,我宁愿做个粗人。
我母亲喜欢花茶,有时候煮茶叶蛋也会用花茶煮,煮好的茶叶蛋有那么点香味儿,但茶叶蛋没有端午节和粽子一起煮的那种蛋香,也许是季节问题,一吃那种“粽子蛋”,心里就感觉到夏天要来了。
客人来我家,我给他上茶,我就是要“看人下菜碟”,有些朋友既不懂茶也不喜欢喝茶,你随便给他喝喝就是,解渴是第一要义,你给他沏上最好的“梅家坞”或“太平猴魁”,他只喝两口就不再喝,还得你对他说,这样的茶不喝够三两泡真是浪费,他还是不喝,到站起来走人,茶还在那里。所以,我家里寻常准备着几种茶,如果真正喜欢茶的朋友来了,他既喜欢,且又懂,这便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沏两杯好茶,主客各一杯,喝到恰好,或者再换一种,再泡两杯。喝茶这种事,真是不必他既不喜欢喝而你又非要给他沏好茶。
我现在是,下午没事的时候喜欢一边喝茶一边读书,但还是以绿茶为主。有时候随朋友出去吃羊肉,忽然就很想喝砖茶,怀念那蹲在炉子上的大茶缸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什么时候喝都是热的。但现在哪有火炉子,而印象中大量销往内蒙的砖茶喝的时候是必须要煮,光泡是不可以的,无论你怎样的开水,砖茶都不会泡好,只有煮,味道才会焕发出来。现在喝砖茶,简直是怀旧,而大吃羊肉之后,好像是非来点砖茶不能解决问题,这时候喝绿茶不行,乌龙也不对路,武夷岩茶也不好,这时候只有砖茶。我现在有个小铁壶,专门用来煮砖茶。煤气灶上煮砖茶,味道好像也差不到哪里去。
开门七件事,茶在最后,是末事。
论喝茶,我喜欢随随便便,有时候还会怀念在澡堂里喝茶,当年的五分一包、一毛一包的高碎,泡这样一壶,两个朋友躺在那里天南地北无所不说,真是幸福,这是中国人喝茶的态度,家常的方法。说到喝茶,我倒觉得朱元璋真是个好皇帝,下命令叫天下不许再做团茶,这道命令一下,结束了唐宋以来喝茶的繁琐。我常想,也许朱元璋根本就不喜欢茶,但他让普天下的喝茶都变得家常起来,抓把茶叶往壶里一泡就行,真是方便易行。
什么东西最好,有时候家常的东西最好。
要做到家常,其实也很不容易,其实说心里话,每个人都喜欢家常,打一比方,要让一个演员在台上不停地表演下去,不让他谢幕,不让他下场,还不难为死他,第一是不可能,第二恐怕也要把他累坏。家常的好处就在于放松,抹去了一切的表演成分,这就是家常。
喝茶还是家常一点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