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安侠
那时,刚发现他耳聋了,我们打算给他买个助听器,就去西京医院。搀着他过马路,稠密的汽车像呼啸的子弹,在我们前胸后背嗖嗖而过。我们辗转腾挪于车流中,感觉是在枪林弹雨中逃命。
过了马路,才松了一口气。他微笑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还有一点点羞赧。我懂得他的心理,为自己连累了我们而感到抱歉。在那些车主的眼里,一个耄耋之年的人上街干啥,为什么不好好在家里呆着?上街就是扰乱交通秩序!是呀,在这个慌慌张张的城市里,谁会关心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呢?谁会体谅老人上街的艰难呢?
而此刻,我们守在他的床前。
他艰难地呼吸,嘴半张着。因消瘦,喉结显得异常粗大,急促地上下滚动。
我的手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这是一只老年人的手,青筋凸起,肌肉塌陷,布满了老年斑,因早年的劳作,手指微微变形。过年的时候,陪着老人打麻将,我注意不碰到他的手。他的手是笨拙的、丑陋的,摸牌的动作异常缓慢,令人微微的不耐烦,不留神碰到,砂纸一样粗糙。
此刻,我将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至少,要让他知道,在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并不遭人厌嫌。
他的手没有动,五指并拢,手背上还打着点滴。
这是一只怎样的手啊,三十岁,拖儿带女,从遥远的安徽到陕西腹地。在苦寒的黄龙山,依靠这曾经灵巧的手,修锁修笔,修理一切家中常用的物品。换回来菲薄的毛票,养活一家老小。而这手艺全是靠自个儿摸索出来的,并没有真正拜师学艺过。
过去的一切挣扎与苦痛,在后来的描述中也只是三言两语,可是设身处地想想,那需要多大的胆量和勇气,盲目的奔波,疾病和饥饿,长期在白眼歧视中忍辱偷生。
我不止一次地听到婆婆对艰难岁月的描述,在奔波中,又冷又饿的一家人窝在别人废弃的土窑里,孩子发着高烧,没有一点吃的。他出去找,发现了人家地里收过白菜后丢弃的菜梗。就是靠着这些已经算不得食物的东西,硬是讨了一家人的活命。
深秋,田野里的玉米一片金黄,可是,路过人家的玉米地,他一再告诫孩子们,不能掰玉米,那就算是偷。“穷死不为盗,饿死不做贼。”这是他教育孩子说的一句话。
多年以后,我听到这句话,设想自己处于饥饿状态会怎样?不掰人家的玉米?恐怕做不到。今天,我们已经丢弃太多的准则,或者,我们的心里压根就没有了什么准则。
我把想法说给丈夫,他沉默半天,说爸一辈子都在恪守那些老规矩,一举一动都是。他只念过三两年私塾,却藏了不少诗书在腹内。早年家庭豪富一方,婆婆至今还在念叨那大平原上的三百亩好田,儿孙辈也开玩笑叹息,说要是搁在今天,那三百亩好田该值多少钱?买楼房还要这般煎熬?说要是太爷爷不要抽大烟,那咱们今天该多有钱?还用得着起五更睡半夜地上班?
谁知道呢?白云苍狗,世事变幻莫测。三百亩好田让祖辈挥霍一空后,他就在贫寒中挣扎。
我从来没有听他叹惜过三百亩的好田,却常常听见他吟咏诗词,记得有一次,他吟咏《论语》中的句子并且品评一番。我感到惊讶,一个挑着担子游走于乡间的手艺人,居然也可以这样高雅。后来,经常听到他脱口而出的诗词文章,使我明白,原来真正的文化人倒不一定是洋洋洒洒下笔千言者,却有可能是隐居在民间或引车卖浆之流。一个被文化浸润的灵魂,即使沿街叫卖即使弯腰耕种即使面目黧黑即使手脚粗糙,却仍然是美的。
吊瓶里的液体还在一滴滴注入他的身体,可是眼见他呼吸渐弱,腕部的脉搏忽然变得宏大有力。那些药液已经没用了,他衰老得就像一片秋天的树叶。
我们所能做的就是陪着他,在死亡的边缘。目送。
所有的人在默默流泪,有的已经泣不成声,想想平时对他的疏忽,我的内心充满愧悔。长期以来,衰老使得他渐渐丢失了听力、记忆力和行走的能力,随之不再开口说话,最后,连儿女们都不认识了。都以为他已经糊涂了,啥也不知道了,也就不再和他说话。他也从不参与家人的谈话,总在一边打瞌睡。这个曾经的家族顶梁柱渐渐地被边缘化,成为一个若有若无的存在。
过年的时候,孙子们趴在他耳朵上喊话的时候,他顶多微微点头,好像对一切都同意,叫吃饭就吃,叫喝水就喝,叫睡觉就睡。连保姆都说,这个老人好伺候。谁知道前几天忽然开口说话,安排自己的后事,言语之清晰让人惊异。原来,他的心里什么都知道的啊。大家平日对他的存在的轻忽,他是明白的,但是选择了原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渐渐抽离他的躯体。此刻我才明白,伴随他的逝去,他与我们的缘分也就结束了。
死亡是一把剪子,剪断一切。
丈夫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起一件事:那一年,他在一个叫做崾岘的地方给人家修理门锁,人家给了两个包子当作工钱。他冒着风雪,一路急行,到家叫醒了两个已经睡熟的孩子,从怀里掏出尚还温热的包子……
每次说到这里,他都哽咽得说不成话。
此刻,面对亡灵,面对满堂儿孙,丈夫又说起这个故事,在静默的灵堂里,每一个字砸在地上溅起微微的尘土。所有的人哽咽无语。
而我,好像看见了很多年前,他怀揣热包子,疾行在回家的搅天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