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国燕
博物馆
一下车,眼前白絮飞舞,经见了世事的杨柳,试图用舞姿飘一场雪。眼前,“兆伦钟官铸钱遗址博物馆”牌匾异常醒目。看来,这沣河水边除了诗意,还怀揣着一个巨大的财富秘密。
室内墙壁四周,一张张高清图片上,五铢钱陶范、一刀平五千铜钱范、“钟官钱丞”封泥、陶拍、窑垫、铺地方砖……它们实锤了一个事实:汉代国家统一铸币工场——钟官城铸币遗址,就在这片黄土之下。
柳絮从门窗挤进来,继续在眼前飘,无声无息,却和人类一样有好奇心,试图云游到千年钱潮中。
从商周初期的天然海贝交换,到青铜铸成铜仿贝,中国开启了自然货币向人工货币的演变,自此,掀起钱币风潮。蚁鼻钱、刀币、布币、方孔圆钱……多种多样,恐怕只有货币或历史专家,才能把展板上这些奇形怪状的币种,一一对应到属于它的朝代。
中国历史记住了元鼎四年的春天:汉武帝被纷杂的币种搞得头疼,举臂一挥:郡国都别各自造钱了,国家统一铸币!于是,择宝地,精技术,统一钱范,专封督导铸币的“上林三官”。不但树起中央权威、国家信用,还比英国的统一造币厂早诞生1000多年,工匠个个成了世界钱币史上的祖师爷。
铸钱场
放眼望去,90万平方米的兆伦铸钱遗址,茫茫一片。一望无际的麦田,拔出长穗,一粒一粒诉说着田野里的“钱事”。
眼前的开掘现场,是一片长方形的黄土坑,边缘与四壁的麦田切割齐整,地面黄土凹凸不平,像一个巨大的谜面。一群工作人员正在小心翼翼地开挖、辨别、挑拣、清土,破解谜底。
土坑前方的过道上,堆积着残破的钱范、瓦当。我在上面细瞅,不放过任何一个图案。这些老朽的身体,从时间暗夜里一跃而出,舒展筋骨,抖掉黄尘,斑驳的肌肤上,全是大汉的胎记。
即使从2001年被国家命名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算起,专家在这里的开掘,也整整二十年了。汉代上林三官之一的“钟官”铸钱场,在地下沉睡了两千年,在后来者执着的开掘中,惊艳亮相,一点点吐露一个王朝的秘密。
走在田埂上,无暇顾及四野风光,目光盯着脚下,多想捡一枚货真价实的五铢钱,拿着它,敲开大汉的城门。
想想,汉武帝时期,司马迁、司马相如、张骞、霍去病,一个个闪耀史册的名字,照亮了大汉的威武雄浑。而为他们制造俸禄之地、俸禄之人,却静静寂灭。厚厚的黄土,埋藏了钟官铸币之功,却为后世保鲜着历史的现场。
血肉之躯灰飞烟灭,钱币却在替他们代言。
兆伦村
村庄也是有胎记的。一尊黑色“汉长安城·兆伦铸钱遗址”石碑,让渭河沿岸一个小小的兆伦村,成为天下最有钱的村子——它拥有世界首个国家级银行。
走进村庄,脚下每一寸黄土,都是沸腾的、火热的。大秦在此集结六国的兵器,熔炼为钟;两汉前后四百年,这里日夜炉火熊熊,满地尽带铸币甲。强国富民的金光,映红了历史的天空。
不是么,明末鄠县志明确记载:钟宫在县东北二十五里,有钟宫城,始皇收天下兵器为钟也。”到汉代,武帝在上林苑设三官,其中钟官负责管理的铸币场所规模宏大,发展为一座城落“钟官城”。
这座城的中心,就是今天兆伦村所在。前世钟官城,今日兆伦村,城中有村,村中有城。这城与村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繁衍?
在村委会会议室,村长带来一份详实的资料——
《后汉书·第五伦传》记载:东汉建武年间,第五伦被京兆尹阎兴召为主簿,负责监督铸钱。一天,第五伦正在炉火熊熊的钟官城巡查,帝命太监飞马传召而去,留下“召伦”之说;后来本村出土了北魏墓志,人们才知,该村出了一位杜县县令赵忱,廉洁清正,为村争得荣誉,村人遂将“召伦村”改称“赵伦村”。此地古为铸币中心,中国古代又以亿万为一兆,后来又写成兆伦村。
兆伦村成为铸钱之地,除占尽天时、人和,还有地利。它临古渭河道,黄绵土层厚、黏性强,又有苍龙河水供给,是天然烧范窑的好场地,这里铸造的五铢钱铜质好品相佳,竟从西汉一直沿用至唐初。
一座官城成名了一个村庄,一个村庄成就了一座官城。
发现者
我没有见到他,但看到他说的一句话。
“就是想搞明白,祖先到底在这块土地上弄啥了?”
他,就是被媒体称为“神人”的毛明玉,提到钟官城遗址,这个人无疑绕不过去。
博物馆群众保护文物的宣传展,图文并茂记录了沣西新城兆伦村村民上交文物的情景。第一张图,就是在遗址调查现场为文保中心教授做向导的毛明玉。
为了弄明白祖先在自家村子弄啥了,这位当兵出身、见识高于普通村民的土专家,用一个农民的方式做田野考察,自费研究、保护,如琢如磨。当深埋村庄的历史秘密惊艳天下时,这个执着守护遗址之人,已给国家上交遗址文物300多件。“农民考古专家”“钟官城遗址发现者”的殊荣,名副其实。
看着照片上毛明玉坚定的眼神、朴实的笑脸,我突发奇想,也许,他就是汉时铸钱的工匠或者钟官投胎转世而来。否则,“钟官钱丞”印封泥,为何独独被他发现了呢。
一介布衣与一个王朝,竟心有灵犀;这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无论农民还是专家,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无论古村沧桑还是沣西新曲,都奔腾着时代的雄姿。
这里,最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