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嘉瑞
没有计划,没有安排,没有提前准备,一切都是机缘所使,在秋阳斜下的这个午后,我奇怪地把自己带到这个江边、这个陕南浩瀚的江边上。我坐在清澈的大江边,面对着极目难度的江水,心里很平静,感觉很亲切。许是子宫中的婴儿从孕育中就浸在了水中,我和眼前的水并不陌生,应该是我们早就相融过。此一番相遇,只是魂离数十年之后的又一次引力相吸。暌违许久,当这个下午我有闲暇,偶然中而又必然地坐在生命河流的这个水边,和眼前的水悄然相对的时候,竟有些莫名的心底生潮,泪湿眼眶。
我的魂系之水!
对岸的青山苍茫茫的,岩壁渗入的,是岁月的痕迹。蜿蜒的山脊上,是秋毫般的毛发,像国画的晕染。满山的苍翠,此刻被秋风一吹,也便沾上了油画的色调。山顶上福相十足的宝塔,檐角飞翘,从天而降,稳稳实实地镶进了一片绿色葱茏之中。秋水、满江的秋水,就这么汇集起来,相拥着、相挤着,一同涨高,一起深邃,一齐装满这宽阔的江面,幽静而深沉地向下流去。近水碧透,有卵石底影,远水苍绿,似翠玉无瑕。漂移的水旋,从人的面前游过,满江的涟漪,在宽阔的斜阳下生辉。浮光跃金,水光潋滟,心目所及,熠熠辉耀,就觉得,眼前的情景很熟,似乎在哪儿见过:一江秋水,铺着斜阳,无声而下;岸边的秋风,勾勒出一个读水人的剪影。我是在画外,又是在画中。画里画外,是电影中的蒙太奇,一时难以分辨了。
空气是透明的,天空很蓝。水鸟从空中飞过,翅尖上划出白色的航线。蓝天碧水之间,就是无尽的澄明了。空气中的分子,被满江的碧水润饱了,无一丝杂尘,水鸟的嗓子,也就婉转了许多。“欧—欧—欧”的,一声声的鸟叫,把天空叫得很高,把思绪叫得很远。这时候,“啵—啵—啵”的,逆流就上来一条船。小船现在都是机动船了,清脆的发动机声,透露出它的健康与快乐。三面高高的小红旗插在船头,欢快飘动如船老大的心情。就这样,一江碧水,活了天地间的一个世界。
就这么坐着,就这么面对着一江秋水、一江顺流而下的岁月时光。
水从上游来,从生它的那个源头来。最初,可能只是半滴,甚至几分之一滴。这不成滴的一滴水,悬挂在岩尖上,在时间的流动中,积聚着体量。水滴悬挂着,艰难地吸吮着岩间的分泌物,融合着、聚集着。当它融汇成饱满的一滴,具备了脱离岩石的力量,它就毫不怜惜地离开了岩石,滴答滴答地,敲响了时间的脚步,这应当是洪荒时代的刻漏计时了。水滴坠落了,聚集在一起,便具备了流动的力量,于是,水便踏上了终生流淌的征途。自然,构成溪流源头的,也有地下的泉涌之水。那是雨入山隙、露滴岩缝,经过漫长的隙缝渗流,最终在山腹或山麓下汇集成泉,从某一岩间或地下悄溢而出。这中间,始终伴随着时间。水,是与时间并存的。万千山丛中的涓流,在时间中流淌。它们由涓而溪、由溪而河、由河而大河大江。如此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流淌出了千年万年、岁月悠悠。当年孔子站在水边,感叹“逝者如斯夫”的时候,他面前的江水,流的又是谁的时光呢?如月一般,今人曾见旧时水,旧水何曾见今人?这一江的岁月,流出了永恒,也流过了日月旋转中的每一个瞬间。然而,你想要抓住面前的任何一个水旋,都是徒劳的。水流无语。水无声息地流动着。水在无声中,让你参透它的玄机。
江水不会倒流,这是我此刻感受最深的。上游的水,不断地涌下来;面前的水,不断地涌下去。水们首尾相接,没有间隙;流动的时间中,没有断层。我坐在江边,被时间的江水推动着,又被不动的江水按压着。在动与不动之间,我放飞着如翼的思绪。我不知道,在这个汉水的江边,在这个具体的时刻,我竟然坐了这么久。绵长而又短暂的这一时段,我的思维,似乎跋涉过了漫长的岁月之旅。
有人游泳了。戏水者,多是顽童,然泅渡者,则皆为健儿了。宽阔的江面上,秋风习习,有泳帽点点,正在水中奋力。他们万里汉江横渡,霜天里搏击。有道是:“万类霜天竞自由。”此一时刻,生命、自然、天地、自由,在这个万物竞生的天空下,都在尽情张扬。
在这样的一个下午,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我坐在这样的一个江边,以这样的一个姿势,读着这样的江水。
读水,读水里水外的万事万物,读那些在水中奋力竞渡的人。
突然就自责了,我怎能忘带自己的泳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