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高悬迎新春 (尚洪涛 摄)
除夕夜的鞭炮声,已经在村庄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我还和母亲在灶房准备着年夜饭。我坐在灶角的小木凳子上拉着风箱,风箱很笨重,我瘦弱的胳膊有些拉不动,就用双手使着全身的力气拉,连腮帮子都鼓得圆圆的。
母亲在炒菜。第一盘菜就是我最爱吃的大年菜,把豆腐粉条胡萝卜和菠菜烩在一起,单那白红绿色看上去就已经很馋人了。这道菜最诱惑我味觉的,其实是它被铲到盘子里后旁边盖上了一圈厚厚的大肉片。我想吃,母亲却不让,说小孩子要懂礼节的,等叔、伯和父亲动了筷子,我们才可以吃的。母亲怕菜凉了,就用一个碗反扣罩住盘子里的美食,放在后锅的锅盖上,又开始炒第二道菜。每一道菜都一样,做好后盖得严严实实的,全然不顾我和哥哥嘴角已经开始扯线线的“长涎水”。
那天晚上,母亲大概做了五六道菜吧!大约一个小时后,在母亲烟熏下的眼泪、咳嗽声中,它们就一个个出锅了,在后锅的锅板上整齐地摆放着。然后,从外面回来的父亲,从里屋托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盘子,母亲才会拿开扣在上面的碗,小心翼翼地放在盘子里,旁边搁了几双筷子。方盘子装不下,哥哥手里也端了两个盘子,我则托着刚从后锅拿出、还散发着热气的白馍馍和几个热菜包,跟在父亲的身后,高高兴兴地去隔壁的大伯家吃年夜饭。身后,传来母亲收拾锅灶的声音。
我父亲在几个长辈兄弟中排行老二。自从爷爷去世后,每年除夕夜,我们就随父亲去大伯家吃年夜饭;三叔也去,带着他的孩子,也是端着和我们几乎一样的饭菜。可母亲、婶娘她们都不去。大伯母也没和我们一起坐在他家的土炕上吃年夜饭,她的头顶盖着一个四方帕帕手巾,头发已有些花白了,绾起来的。看见我们,她用手揉着被烟呛得掉眼泪的眼睛,脸上笑成了一朵盛放的菊花,“狗娃来了。”“猫娃也来了,快让我抱抱,又长高了。嘻嘻!”伯母尤其爱娃娃们,不喜欢直叫名,经常见了狗娃、猫娃地唤着。要是在以往,我们都喜欢钻在她的怀里任她亲昵!可除夕夜不行,她的怀抱永远没有盘子里那些美食诱人。我们咯咯笑着,绕开了大伯母,跑到里屋大伯家烧得热烘烘的土炕上,围成一圈,和叔伯他们一起吃年夜饭,等着发压岁钱。
闹腾了几个小时,我们个个打着饱嗝,端着光盘子回到了家,准备丢给母亲去洗。厨房灶台前的灯火还在亮着,母亲正在准备大年初一早上要吃的饺子。包饺子的馅已经准备就绪,面也已经和好了,放在灶房的锅板上。我不知道母亲一个人在家吃了些什么,晚上那些美味她是舍不得给自己留的,我们也从来没有问过母亲吃过饭没有,习惯了她默默无闻的付出,没有人在乎她的需求或者存在。我们把那些差点被舔干净盘底的“光盘子”放在灶房里的案板上,叫了声“娘”。没有听到母亲的回声,抬头间,却看见她正在灶角里抹着眼泪。平生第一次,突然感觉到,母亲很可怜,她竟然还会哭,很难过的那种。
“娘,你怎么了?”我拽着她的衣襟问。母亲突然就哽咽了起来。她说:“娘好想,好想和你们一起吃顿年夜饭。”
我被吓哭了,哥哥也被吓哭了,我们都被母亲的哭声吓哭了。从出生以来,娘一直留给我们的是忙碌的身影,她就像一只勤劳的老母鸡,在一贫如洗的日子里带着我们在那片同样贫瘠的土地上觅食吃,尤其是为了给我们过一个丰盛的年,母亲一月前就已经开始忙碌了,打扫屋舍,为我们准备过年的新衣,想着法子准备这顿完全不属于自己的年夜饭。我们一直以为这都是她应该做的,但没有想到过娘也会累、也会哭。
其实,我们也很想和母亲一起吃年夜饭,看着娘笑着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可我们不敢给爹说,怕爹说我们小孩子不懂事,怕爹训娘没个教养。我想爹应该也是愿意和娘一起吃年夜饭的,毕竟这是一年来全家最美的盛宴,可爹也不敢,他怕大伯训他,更怕村里人笑话——祖祖辈辈女人不上桌,就你家女人长得心疼?难道要改写历史不成?
其实,在父亲三兄弟里面,父亲是最没有发言权的。我记得,那时全村人还在一起吃大锅饭,有一天母亲病了,上吐下泻,父亲就跑去给当时担任生产队长的大伯请假,想让母亲休息一天,等身体稍微恢复好些再上工。大伯顿时就向他吼了:“就你家女人是金豆豆,我看女人家学娇气那都是惯的毛病,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你看你那软骨头、怂货……”其实,娘给我说她想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的事,爹也听见了;可他装耳背,强装咳嗽了一声,就回里屋睡觉了。里屋的炕,天黑前就已经被娘烧得热烘烘的……
如今,母亲已经离开我们许多年了。在她离世前,终于圆了她渴望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的梦。不知为什么,每到春节前,我还是想起当年那个除夕夜,想起灶角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