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盈丰 开让
2021年12月下旬，一场猝不及防的疫情暗流涌动。22日下午四点多，西安发布封控通知，各级政府和企事业单位、街办社区紧急进入防疫的紧张忙碌中。
23日，街道办抽调我和其他一些同事到所辖各个社区配合进行核算核酸检测工作，我被分进一个大社区，职责是协助维持秩序。
这天天气阴晦寒冷。八点多，在小区幼儿园前的广场上，工作人员进进出出，行色匆匆，搭建帐篷，摆放桌椅，连接电脑网络，搬运核检用品和防护材料，现场一片忙碌。
小区的住户们沿着广场上划定的路线，一路排队。通知的是九点半开始，可医护人员还没有到场，队伍中不断有人质疑发牢骚：这么冷的天，大家已经排了一个多钟头，说的九点半开始，怎么不开始？怎么组织的？准备不好，就不要通知九点半开始啊！社区和物业的工作人员不停解释说，医护人员正在换防护服，大家稍安勿躁，耐心等等，检测马上开始。
检测工作很快紧张而有序地开始了，排的队伍也跨过几个通道，要走好远才能看到队伍的尽头。天气更冷了，空气中刮起湿冷的风，偶尔飘起零星的雨滴，人们冻得缩手缩脚，不停地跺脚哈气。大部分人穿得厚实，包裹得严实，可也有人穿着睡衣，光脚板穿着拖鞋，在冷风寒气中瑟缩发抖。
我在两排队伍中（一排是有手机健康码的人，另一排是没码、凭身份证或者户口本做核检的老人和孩子）走前走后，不停地喊着：“请大家戴好口罩，保持安全距离，不要扎堆。”大部分人能按照要求保持一米线距离，但也有少部分人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说说笑笑，对要求置若罔闻，视我为无物。越往后边，队伍越密，我一遍遍地说，“大家往后、往后，拉开距离。”
疫情初现端倪，还没有凶相毕露，一些人以为政府大惊小怪，小题大做，反应过度，因而不以为然，掉以轻心。他们以为疫情很快就会过去，以为自己是幸运者，以为自己有“金钟罩”，怎么可能会感染呢。
天气很冷，队伍很长，往前移动缓慢，队伍里不时有人拉住我，气哄哄地说：通知的是按区、按片来检测，为啥该下午来的早上也来了？你们怎么也不管？让他们都回去，下午再来！我瞅着乌泱泱的人流，无言以对，只是笑笑。已经排在队伍中，没有人会听话地回去，要是听话早上就不会来的。
一些人看着快排到自己了，就打电话通知家人，说，快到了，你们十分钟后下来。十分钟后来的有的是家人，有的一望而知不全是一家人，都插进队伍中，热热闹闹地说说笑笑。这样做的人不少，后面的人不说啥，我也只能摇摇头。
队伍中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A，趿拉着一双已经踩塌了的脏兮兮的拖鞋，她前面空出很大距离。我说，来，保持距离，往前移。她低头瞅着手机，没有理我。我走近她，又说了一遍。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满是不屑，继续低头玩她的手机。我朝她后边一个女人Q说，来，你往前移。Q超过A往前走，后边的人也都紧跟着快速向前移动。
女人A猛地冲到前面，冲着女人Q吼道，你干什么？凭什么插队？
女人Q说，你不往前走，不看前面空出多大的距离？
女人A说，我爱，你管得着吗？管我！哪来的烂货？想管我？滚回你们农村去！
女人Q说，你骂谁？谁是烂货？你让谁滚？我赶忙站到两人中间说，“是我让她往前走的，你有啥和我说，不要吵，再怎么千万不能骂人。”
可A根本无视我的话，冲着乡下女人Q说，我说你是烂货，我让你滚。
两人都不甘示弱、互不相让、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我吼道，都不要说了！
女人Q瞬间眼露凶光，拳头握紧，扑过去，指着对方说，你再说一句试试！说着已扬起手臂。我赶紧用身子把她推挤到一边，向两人吼道，都给我打住，谁也不要再说一句。
女人A叫嚣着，说，你是烂货，我就说了，怎么，还想打人？你打我试试！但声音里明显已经没有了起初的硬气。我对她怒目而视，厉声说，还说！也许她看到Q是真的怒了，真的要揍她，而且她绝不是对手，就不吭声了。
后来，我在巡视队伍时发现，在靠后边的队伍中站着那个女人Q。我疑惑，问，你怎么排到后边来了？她说，我宁愿重新排队，也不想和那种人渣站在一起。好好的心情让她破坏了。我说，别想了，都过去了。她说，都什么年月了，还分城里人、乡下人，敢歧视乡下人，我也就瞧不起她，一个破落户还自我感觉良好！那么冷，穿成那样，一个阿姨好心说，你回去穿厚点再来，别冻感冒了，人家瞥了阿姨一眼，屁也不放，好像阿姨多管闲事。你说得是脑子有问题？真是啥人都有！我一笑说，好了，别生气了，犯不着的。
一点半，工作人员开始轮流吃饭，但是医护人员没有接替的，核检暂停。我看到在靠近核检帐篷那里，那个女人A站在队伍外边吵吵闹闹，她前面排队的不到十人。我走过去，只听她冲着两个社区工作人员说：一站一早上，走来走去，也没个坐的地方，腿都快断了，天这么冷，连一口水都没喝。马上两点了，这看着排到跟前了，你们却去吃饭，有这样倒霉的事吗？你们要吃饭，可我们也没吃饭啊，喝着冷风等你们，你们是人我们就不是人了？
我正看着，一个物业办的人走过来拉了一下我的胳膊。我跟过去，他说，走，到物业办吃饭。物业办有街办从外边给叫的盒饭，饭菜有点凉，但也有热气腾腾的包子。包子不小，我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味道不错，就连吃了三个肉包子，喝了点水，出来继续行使职责。
我继续在队伍中穿梭，提醒大家，“请大家戴好口罩，保持安全距离，不要扎堆。”“大家往后、往后，拉开距离。”最难劝的是那些年龄大的或者鲜衣怒马一类的人，他们好像多年没见一样，聚在一起，有说有笑，怎么提醒、要求，就是凑在一起拆不开。而最听话的是孩子们，他们还要求自己的爸爸妈妈，按要求保持距离。
偶尔，我也会离岗，到远处无人的花坛里抽支烟，站得久了，蹲下来也蛮舒服。走走停停，到四点多，我也开始有点腰酸腿疼，就边走边活动着腰身。
人群中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K，他的口罩挂在下巴下面，露出嘴鼻。我走过去，笑着说，你把口罩戴好。他眼光含着漠视，看了我一眼，极不情愿地把口罩拉上去戴好。我继续往前走着，一回头，发现他的口罩又拉了下去。我回身向他走去，他又戴好。
等待检测的队伍，人少得多了，队伍也稀疏了。晚上七点半左右，核酸检测的帐篷前发生了争吵。我走过去，发现那个中年人K身边围着一大圈人，他的口罩还是抹在脖子上，他厉声向社区工作人员吼道，排了一天，到跟前了，她去吃饭去了，吃锤子饭，我们也没有吃饭！
社区工作人员大声说道，你嘴巴放干净点，把你的口罩戴好，你怎么可能排了一天？早上来的早做完了，时间最长也不会超过三个小时，现在剩下的都是下午来的。人家医护人员已经工作十多个钟头了，又冷又饿，吃个饭怎么了，你吼啥？！
中年人K往前走了一步，头向前伸着，脖子拉得老长，手指在歪斜的脑袋前舞弄着，冲社区工作人员说：你这组织的是锤子工作！我就吼了，你把我咋！
另一个社区工作人员走向前，说，你先把你的口罩戴好！看着他戴好了口罩，社区工作人员冲着围了一圈的人说，都不容易，理解一下，大家排队不容易，工作人员也不容易。
中年人K说，做个锤子检测，这么冷的天，没病也会给冻出个病，都拥到一起，没感染也会被传染的，还不如让所有人呆在家里，那才安全，一个个都是猪脑子！
一个街办的女工作人员走到前面说，大家都稍安勿躁，工作人员不仅要吃饭，也要稍事休息。医护人员一整天弯着腰，举着手臂往人嘴前凑，一个动作十几个小时，腰都伸不直了，胳膊也抬不起来，谁要不信，来，跟我到旁边物业办去看看，看医护人员累成了啥样子！
我离开吵吵嚷嚷的人群，走进旁边的物业办。一进去，一个物业人员冲我说，来，快吃饭，抽空就吃，麻食，现在还煎火。我拿了份麻食——用塑料饭盒装着，坐到一个桌子前，一抬头才发现一个医护人员靠墙就地坐在冰冷的瓷砖地板上，有气无力的样子，笨重的防护服只抹下头罩，露出脑袋，两个手臂耷拉在身子旁边。一个身穿黑色长款羽绒服的女孩半蹲在一身白的她身边，在给她喂饭吃。那医护人员说，“我不吃麻食豆豆了，心里急，吃不下去，我想喝汤，这汤味道好，煎火，喝了一下子有劲了。你给我从那些饭盒里倒些汤，喝完咱就出去继续，大家都在外边冻着。”
麻食确实很好吃，汤很有味道，肉丁、豆角、洋芋、红白萝卜丁、黄豆芽、青笋丁，应有尽有，麻食粒粒也煮的不硬不软，不像大灶的大锅饭。
吃完饭我往出走，迎面看见那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女人Q，她弯着腰，两手提着一个大号钢锅，好像很沉的样子，我赶紧闪到一边。
我回头，看到她把钢锅放到物业办的地板上，冲屋子里不多的几个人说，快，看外边谁还没吃饭，叫进来，我又做了一锅，趁热吃。说完她抬头看着门外的我说，“你吃了没？没吃，我这就给你盛。”我赶紧说，“吃过了，吃过了，谢谢。”
看她忙着盛饭，我拦住一个物业办的女工作人员，指着那红衣服的女人Q问，怎么回事啊？她迟疑了一下便明白了我的意思，说，哦，她是小区住户，老家渭南的，在小区买了房，靠在夜市上买包子、卖麻什、卖各种面食已经还完了房贷。人很勤快，也很热心，是个很痛快的实在人。这不疫情来了，晚上不能再出摊了，可她准备的食材不少，就给大家做饭吃，说权当是为抗疫做点贡献。早上她排队做核酸，中午的包子是他老公蒸的，晚上他老公排队做核酸，麻食是她做的。麻食煎火，弄得街办叫的盒饭都没人吃了，都剩下了。她还说，她的食材供大家吃个三五天不成问题，仅仅肉就有三四十斤呢。
我走到稍远的僻静处抽了支烟，才向着检测帐篷走去。在检测桌前，我发现那个中年人K正用轮椅推着一个脸颊凹陷、看着年龄很大的老人在做检测。后面排队的已没有多少人。
老人坐在轮椅上，医护人员腰弯得更低，凑到老人脸前说，阿姨，你抬头，对，张嘴，啊——可是她一将棉签塞进老人的嘴巴，老人就条件反射一样低下头。她又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动作，老人还是那样。
老人突然不停地摇头，嘴里哇哇叫。那中年人K耳朵凑上去，听了一阵子，冲着医护人员说，她说你把她捅恶心了。你能不能动作温柔点，你得是技术不行？
再试了几次还是不行，医护人员突然单膝跪到地上，说，阿姨，你抬头，对，张嘴，啊——
看样子这下取样成功。医护人员想站起来，可是手撑在大腿努力了一下，却没有站起来。她身边做配合的工作人员赶忙搀着她胳膊，把她扶了起来。看着看着，我心里竟有点难受，眼圈一热，涌出了泪水。
晚上八点半左右，排队的基本没几个人，工作人员包括医护人员还一直在等。物业人员开始扫楼，逐栋、逐楼、逐户地敲门，检查是否做过核酸，一些一直在家等的人三三两两地来到检测现场，现到现做。
我想起自己的孩子也要做核酸检测，老师一直在群里催，就问社区负责和我们对接的人，还有什么工作。她说，哦，没啥了，你赶快回，不早了。
到大门口发现又有争吵。原来是那个中年人K，他的臂弯里揽着那个女人A。他冲着门口的门卫吼，你给我开门，你个烂保安，快点开门！
从我身边窜出一个人，走上前，说，怎么又是你？怎么你跟谁都要喊？人家门卫是按要求做事，你为难他干啥？刚才和他吵的那个社区工作人员说。
中年人K说，我给他说八遍了，出去买点东西就回来，这狗东西，张口一个规定，闭口一个规定，规定个锤子！又是我？我怎么了？我今天必须出去！
社区工作人员说，就冲你骂人，我现在就报警。说着掏出手机开始拨打。
中年人K说，报警？你报啊，吓唬谁！但他显然看到社区工作人员是动真格，声音、气势明显软下来。
那个让“相互理解”的社区工作人员，走上前抓过那个正被拨打的手机，回身对中年人K说，你以为我们不敢报警？你要知道，一旦报警，派出所肯定出警来人，现在什么形势？来了意味着什么，你不清楚？
他回头对自己的同事说，不是咱不敢报警，是因为这是咱管辖的小区，今天让派出所把他带走，拘留、罚款，弄裂了，以后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都不好看。
他又回头冲着中年人K说，你要还再闹，就不是他报警，是我报警，我会把今天你所有的事都如实报告，你自己想想！停了停，他接着说，赶快回家吧，安安地呆在家里。这几天，没有手续谁也不让出去。有啥困难，找物业，物业会给你尽力解决的。
我向门卫出示了街办给我开具的疫情防控志愿者出入证明，门卫给我开了门。
出门后我回头往里看，看到那中年人K挽着女人A，向小区深处走去。
2021年12月2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