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慧敏
公元1100年,赵佶继位大统,在向太后的授意下,把苏东坡从海南儋州召回。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对于坎坷浮沉饱受磨难,已经65岁的先生来说,已经是晚景了。他再次上书,请求朝廷让他去阳羡,也就是今天的宜兴。祖籍四川的先生选择宜兴的理由是“此地多君子”。对于一生不停遭遇谗言、陷害的先生来说,君子是多么稀缺珍贵。之前他两次准备在宜兴买房子都因为工作变动未能如愿,现在老了,他要去宜兴了却自己的心愿。
第二年的春天,苏东坡如愿来到了宜兴。宜兴山水依旧,春风依旧,桃溪河畔的十里桃花依旧,只是不见了桃花深处和自己对歌的后生,善卷寺为自己捧上仙露般离墨香茗的长老也不知所终。不仅仅是他们,还有自己历次来宜兴如今身居要职的故旧,在街巷上遇到这个戴罪之身,也以扇遮面,匆匆来去。但是还有蒋之奇、单锡、邵明瞻。“买田阳羡吾将老,从初只为溪山好。”邵明瞻记得先生这首《菩萨蛮》,更知道先生如今老病不名一文的窘困。他替先生做了一次主。
邵明瞻悄悄拿出积蓄给先生买了一处小院。两间屋子,窗前几竿修竹,柴门一架蔷薇,两棵枇杷树与婆娑的翠竹遥遥相对,屋后边一条小溪终日潺潺,朋友的情意就像这溪水在先生心中蜿蜒。第一眼看到院子里的竹子,先生眼睛一亮,食不可以无肉,居却不能无竹。先生一生爱竹,爱竹子无论经历怎样的雨横风狂酷暑冰霜,依然保持节操,挺拔向上。先生接过邵明瞻带过来的房契,微微一笑。天之涯地之角,知己早已零落殆尽,任何客套此刻都是多余的。
先生开始收拾房子了,把屋子里杂物清理出来,又找来碎石铺一条从院门通向屋门的小道。他在那几竿竹子边设了一个案几,然后给自己沏上一杯茶。前尘往事,在袅袅飘散的茶香里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是哭声吗?先生侧耳向屋角,果然有断断续续呜呜咽咽的哭声,先生推开柴门,看个究竟。
果然,屋后溪边的石头上一位老妪掩面而泣。你,有什么为难事吗?需要我帮忙吗?先生俯下身子,孺子牛的样子。老妪抬起泪眼,鸡皮鹤发,这个年龄的妇人似乎都是一个样子,操劳憔悴,满目忧戚。
那年先生在海南遇到那个儿子远走他乡,儿媳出走,靠卖馓子养活孙子的老妪也是这样一副面孔。先生每天买她的馓子,生意仍然无以为继,先生灵机一动给她写了首诗:纤手搓来玉色匀,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知轻重,压匾佳人缠臂金。说来神奇,老妪自从把这首诗贴在墙上,前来买馓子的人每天都排成了长龙。
眼前的老妪看了看先生,犹疑地说出心中的万般无奈。老妪膝下一个儿子,好吃懒做还赌博,输急了把他们居住的祖房也卖给了别人。这是你的祖屋吗?老妪点点头,泪水汹涌而出。先生微微一笑,转身回到屋里。
稍顷,先生拿着一张纸来到老妪跟前说这是你家的房契吗?老妪说我不认识。先生说我给你念念。老妪连连点头说是是是。那你把房契拿回去吧,把儿子找回来好好过日子吧。先生回到借住的姓孙的朋友家。不能在宜兴安居,是先生终身的遗憾。
第二年,先生去了。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唯有怀念,对一个高贵灵魂的怀念,绵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