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冠琦
我上小学的时候,头发花白腰身佝偻的她,就在学校门口摆摊。十多年后,我去小学旁边的饭馆吃饭,再次见到这位老人,她依然在学校门口摆摊。
她的头发白完了,身体还算硬朗,动作也麻利。她毕竟是老了,思维不如过去清晰,讲价钱的口舌也不如过去伶俐。她应该快六十岁了吧,我一直记着她那个智障的儿子,十多年前三十好几,现在也该四十多岁的年纪,也不知她的儿子现在是什么情况。
那天,我注视着她,看她在夕阳下弯腰收拾摊位上的东西,她的腰一弯,就露出外衣里包裹着已破烂如老鼠啃咬过的毛衣。面对这位年近六十岁的老人,我是多么难过,我的理智告诉我当年我没有做错,正是我没有错,我的心里才不禁泛起一阵又一阵的酸楚,这种感觉并非是犯错之后的悔过。
我上小学的时候,是学校管纪律卫生的少先队干部。在我没有上任之前,这位老人在此处已摆了很多年的摊。每天上学放学都有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围着老人摊位买东西。但是,老人卖的许多东西大都来路不明,家长老师经常讲这些东西是“三无”产品,报纸电视也在报道这些东西的危害。
当时大队辅导员饶老师为了全校同学的健康,在这个问题上想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处理这个问题。我曾试着向这位老人说明,这些东西是不卫生是有害健康的,吃了身体要出毛病。像玩具文具这类东西你可以卖,只要对人体没害的东西你都可以卖,但有害健康的东西你不能卖。
这是十一岁的少年第一次劝说一位成人,虽然说话底气不足,甚至有些结巴,但还是把自己的意思讲得很明白。少年为了这次谈话竟准备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他躺到床上睡觉的时候,脑子里想着的还是明天与摆摊老人的谈话。使他没料到的是,这位老人的态度很不友好,她神情激动声音很高,说区政府、工商所、教育局都不来管她,我有什么资格管她,她在学校外面卖东西又没到学校里面卖,就是区长、工商所长、教育局长来了也管不着她,她歇斯底里地喊叫说,赶快让派出所把我抓走啊。她和我说话时实在太激动了,唾沫溅了我一脸,紧锁的双眉并在一起,如一只蚯蚓盘踞额间,双眼向我射来恼怒的火焰。我明白自己无法和她交流,只好失望地转身离开。
血气方刚的少年,无法忍受那种赤裸裸的挑衅。少年想了很久,一条妙计顿生心头。我管不了卖东西的商贩,但我可以管买东西的学生。假如没有人买你的东西,你岂不是自讨没趣,不用我再劝说,你也会主动离开。一个少年要是认认真真干一件事情,就会用比大人更多的精力和时间。使这个少年感动的是,全校家长会上,所有家长都支持学校,禁止学生在校园吃垃圾食品的规定,爱子女心切的家长,还授权学校可以没收学生买的垃圾食品,并且可以给买垃圾食品的学生班级扣除当日的分数。有了学校和家长的支持,事情自然水到渠成,每天只要派一位戴着“值周”袖标的学生站在摆摊老人的不远处,她的摊位自然不会有任何学生光顾。
老人傻眼了,她没想到少年从源头断了她的顾客,她自然也就没有了任何收入。曾经热闹的摊位,转眼变得冷冷清清,老人茫然无措,一阵风吹过,她花白的头发随风抖动,她此刻就如一只刚刚失去巢穴的老麻雀。她也曾试图搬到离学校很远的地方摆摊,但是失去了地理位置的优势,她的顾客少得可怜。
少年受到许多人的表扬,有来自学校来自老师来自家长的,有的学生也为少年的奇思妙想而佩服。少年的心中莫名感到一阵激动,他驱逐的似乎不是一位摆摊老人,而是驱逐一伙坏人。
摆摊老人没了生意,自然不来这里摆摊了。有天,少年经过附近另一所学校的门口,发现不远处有很多人围观,原来摆摊的老人和一位妇女厮打在一起,这位妇女又黑又壮,老人怎会是她的对手,没有几下老人就被妇女推倒在地,妇女拿起自己的塑料板凳,在老人的头上敲打了几下,当然这种敲打并不会有多大的痛苦,无非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精神上的羞辱。妇女恶狠狠地对老人说:你要是来我的地盘卖东西,看我把你的老腿给你卸了去。老人可谓输得一塌糊涂,地上摆放的零食文具被妇女踩得七零八落,有的明显已经损坏。我觉得老人可怜,但是妇女喋喋不休向路人讲述自己在这里摆摊七八年了,谁都知道这里是自己的地盘,老人却要来这里抢占她的生意。老人痛苦地蜷曲在路边,路人们对老人和妇女谁对谁错不置可否,他们觉得表演似乎结束了,于是匆匆离开。
很多年后,少年经过菜市场,发现摆摊的老人在捡地上的菜叶。少年从一位卖菜的人口中得知,老人每天都来捡菜叶,她的生活非常困难,她住在西八里村租来的民房里,她的家中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智障儿子……
当少年再次遇见老人的时候,老人的摊位如往日一般热闹,老人的摊位依旧卖着垃圾食品,少年对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做法哭笑不得。他感到自己的不合时宜,竟不知当年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老人早已不是当年的老人,少年也非当年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