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强更生
七八十年代的关中农村,早饭时间一般在八九点钟,吃的大多是稠玉米糁子、凉拌菜和炕馍片。我的老家上王村也不例外。我在早上放学回家时,肚子早已饿得像猫抓,但大多时候外公还在地里干活,他不回来就不能开饭。小姨做好饭就会让我去地里喊外公回来吃饭,我虽然不大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跑到一里外的地边,远远望着地里劳作的外公的背影,大声喊一腔:爷!吃饭哩!大多时候外公会应一声:对,我就来了!也有时候,我得多喊几遍外公才有反应。后来我通过观察证明,外公不论干哪样活计,都常常会达到忘我的境界。编席、写字、吹唢呐,无不如此。
我最害怕和外公单独相处,他经常训我,所以我不愿等外公一起走,喊完就撒腿回去了,外公紧接着会回来。外公进院后有一系列必做的动作,先是大声咳嗽两腔,紧接着把农具在房院台靠墙放好,再进屋拿出羊皮条扎成的甩子,仔细地把全身衣服甩打一遍,这才进屋洗手准备吃饭。
吃饭一般是在炕上吃,讲究多得受不了,气氛更是压抑得让人时刻想逃离。外婆在的时候还好,外婆去世后,我觉得全家人再也没有向着我说话了。外公先上炕,在放有炕柜的一侧盘腿坐定才能上饭,吃饭时其他人不能说话,要说也是外公说,一般都是安排些家里的地里的事情。
关于早饭,我印象最深的有几件事或者说是外公的几个动作,吃炕馍片、溜糁子和舔碗。
外公吃炕馍片,先要捏起馍片到糁子碗上方,用筷子把两面的馍馍渣拨到碗里,再用一只手掌朝上半握把馍片立着端起来,咬的时候,另外一只手也会护在下面。如此严密的防护,也难免有馍馍渣逃出他的掌心,但他总是小心地从衣服上拣起来,放进糁子碗里或嘴里。
溜糁子是指吃糁子的一种技巧,和现在所说的溜一碗面不是一个意思。外公曾多次给小姨交待,舀糁糁之前,要给碗里倒些凉水打湿一下,这样舀了糁子不沾碗,吃的时候碗朝嘴边一斜,糁糁自己就溜下来了。这种吃法碗里不留残渣,洗碗也很容易。
说起舔碗,很多人是不屑的,我小时候也是。现在回想起来,外公当年带着响声舔碗舔得理直气壮不卑不亢,还时不时严肃地给我传授既能把碗舔干净又不至于让糁子沾得满头满脸的技巧。每到节假日,全家人早饭的最后一个环节就是舔碗,五六个青边瓷碗在农家大炕上各人手里上下翻飞交替,伴随着轻重缓急长短不一的呼溜声,煞是壮观。
当年我跟着全家人舔碗的时候,动作是笨拙的,心情是沉重的。每当此时,我从小就是商品粮户口的优越感一扫而光,特别想早一天过上吃饭不舔碗的日子。同院居住的邻居家里就从来不舔碗,我很想以此为理由和外公理论一番,但最终看到外公严肃的从来没有笑过的脸,就不敢说话了。后来我参军到参加工作,再也没有舔过碗,成家以后更是常常将半碗剩饭直接倒掉而无一丝愧疚。
一年前回老家,我在外公用过的柜子中发现一卷捆扎起来的作业本,打开看,竟是强克享老先生给外公整理的自传。我在自传里终于找到了外公从来不笑和节俭到刻薄的原因。少年时期的穷,让外公不愿浪费一粒粮食,成年以后的苦,让外公再也挤不出一丝笑来。穷和苦就这么一直延续着,成就了一个坚强的多才多艺的忠于国家的外公。
不久前的某一天,我独自在家吃早饭,看着碗里剩余的糁子残渣,我竟然不由自主地把舌头伸向碗里,一气呵成,一切都是那么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