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黎
雪是雨乔装打扮后的模样,仿佛雨在出席一场假面舞会时,戴了一副假面具那般。
很多人误以为雨是雨,雪是雪,两者互不搭界,其实谬也。雨和雪,质地皆为水,仿佛同一个人着装的时常变换,夏天露肌肤,冬天穿棉衣。
雪最畏惧的是太阳。一经太阳照射,温度抬升,雪立即被打回原形,还原为水。
就性情而论,雨和雪大为迥异。雨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的,像含冤者的泪珠,亦像吊唁者的悲泣;而雪,则是欢笑着降临人间的,像芭蕾舞演员优美的舞姿,像新娘投向新郎怀抱的撒娇。前者,酣畅淋漓;后者,婉转含蓄。
需要时,雨是甘霖;不需要时,雨是灾难——需要的雨,仿佛慈母的乳汁,赋万物以生机,予生灵以滋养;不需要的雨,仿佛暴君,以雷霆的暴怒,毁田损屋,谋财害命。比起雨来,雪任何时候都是可爱的,尽管偶尔亦出现雪灾,但整体上,雪是造福者,是救赎者——干枯的冬季,因雪而温润;无花的季节,因雪而浪漫。
雪仿佛未染尘埃的初生婴儿,皮肤白皙而细嫩,目光纯洁而透明,性格活泼而调皮。
冷空气是雪的缔造者,因此人若欢喜于雪的美妙,就要先忍受冷空气的肆虐。是冷空气,把高空里液态的雨予以凝固,然后又逼其像伞兵一样地降落,于是大地才银装素裹,一袭洁白——凡造物主创造的东西,无一样多余,无一项百无一用。那些貌似负面的物事,探究其里,都会发现无不潜藏着正面的价值。相比于造物主的深刻,人却是肤浅的,总是用二元化的思维来为事物定性,非好即坏,非坏即好,坏就坏得一无是处,好就好得白璧无瑕。这等极端化的认知与表达,无疑失之于客观和理性,完全忽视了事物简单之中蕴含的复杂。实际情况也许是:好的,不一定真好;坏的,也不一定真坏。好中有坏,坏中有好,才是万事万物的本来面目。就冷空气而言,它仿佛永远站在人类观念的被告席上,饱受诟病与指责,宛若生命的杀手,萧条的主谋,面目狰狞而心肠歹毒,唯有千般罪,却无一份功。然而冷静思之,如果没有冷空气,世间又会怎样?燥热还能退场吗?雪花还能飘拂吗?枝头还能新老交替吗?土地还能冬眠歇息吗?季节还能转换轮回吗?
雪驱逐着冬日的寂寞,也掩饰着冬日的荒凉。从这个角度审视,就会发现雪像只面具,像作弊者,供给于人的,是一副无比虚幻的假象。黑的不黑了,脏的不脏了,乱的不乱了,矮的因雪而增高,瘦的因雪而肥胖,路上的坑洼被抹平,墙根的裂缝被掩盖,那些污秽污迹,都在粉饰中统统消失——雪也许无意,也许故意,执意于让世界单一化,从而模糊人的心智,降低人的辨识度。
单一具有垄断性和排他性,其后果必然是单调。食物再可口,连吃生腻;脸庞再妩媚,久看生厌。唯有不断地变化,才能保持审美的永不疲劳。任何一种单一,皆是对丰富多彩的背叛,必遭人心的抵触。雪的意图,在于消灭冬日的单调,岂不知,在浑然不觉中,自己造就了新的单调。好在雪不贪婪、不骄横,在明白渺小的自己仅为大地的旅客而非大地的君王后,稍坐片刻,就趁着阳光的抚摸悄然溜走。
雪营造的单调,属于无心之过,不足以将其功德遮蔽。总体而言,雪性情温和、心肠良善,给大地以赐福、给人间以吉祥、给草木以茁旺。雪让干燥的喉咙不再干燥,让憋闷的胸膛不再憋闷,让雾霾消散,让狂躁归于沉静。基于此,我们为雪的降临而欢喜,为雪的贡献而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