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望京 插画/冯山云
母亲一辈子太不容易。小的时候,家里拖累大,外婆把学习成绩很好的母亲从学校撤回来做家务。外婆认为女孩子读书无用,加上家里缺少劳力,母亲被迫中断学业,为此,母亲哭了不少。母亲辍学三年后,外婆去世了,十三岁的她开始承担起了外婆的责任,拉扯五个未成年的舅舅,还要照顾外爷的生活起居。好在外婆家光景殷实,村子在黄河岸边,土地肥沃,光照充足,广种棉花,旱涝保收,母亲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
母亲的村子在黄河滩,有名王滩,传说是李闯王东渡黄河之地,这里地势开阔,水面平缓,河路畅通,商贸发达。家里的木器家具,边角锁扣,皆为铜制,许多瓷器,釉色照人,精致漂亮,统称河路货。外祖父早年当兵八年,一直为部队筹备军饷,往返于南泥湾和黄河两岸,回家后种地、做生意都是一把好手,光景过得很不错,即使为给外婆看病花了很多大洋,也没有缺过钱。
我们家生活一直困难,外祖父在钱粮方面给了不少接济,才让我们度过饥荒。 母亲过门不到一年,父亲就去了西藏当兵,一去五年多。母亲既要侍奉奶奶,扶养我们几个子女,还要照顾未成年的舅舅们,尝尽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用她自己的话说,常年“起鸡叫,睡半夜”,经常往返三十多里山路的我家和舅舅家之间。每次都是天不亮出发,因为有狼,手里要拉一根葛针棍。一次母亲背我往回走,崾岘路当中横卧了一只老狼,瘦得皮包骨头。母亲背着我,怕它后面袭击,抱着我,又不能跟狼打斗,处在进退两难之际,也许是母亲的哭泣声打动了母狼,它站起来望了望母亲,走走看看,缓缓离开。母亲说,现在想起她都后怕。
父母已经年近八旬,身体还算硬朗。前一段时间,我们一家子带父母去西藏,了却了父亲重返老部队的夙愿,赢来了许多赞美的声音,说我是大孝子。但我要告诉大家,孝道是一种血脉,是一种传承,父母怎么做,儿女就会怎么做。之所以我们做得还不错,有许多是从母亲那里传承来的。
从我记事起,父亲当兵不在家,奶奶就跟我们住。老人家有哮喘病,常年卧炕,咳嗽吐痰,母亲清理不完,就自制痰盂,给一个瓦罐里倒了些草灰,才方便了奶奶,也减少了自己的麻烦。一家三代人,经常是三个人三种饭食,奶奶早晚两顿是拌汤或面条,我是两面馍馍,母亲是玉米或谷糠团子。特别是奶奶病危期间一直在我们家里,直至歿,遗体在我们家里放了三天,母亲去公社要的十五元救济款后才入殓。远在西藏当兵的父亲,半年后才知道奶奶去世,为奶奶养老送终的这一切事都是母亲完成的。当年母亲24岁,放现在也就是个孩子,奶奶扶上山后,母亲和我晚上不敢家里住,经常是堂姐月娥过来或叫村里女孩子来作伴。后来我问母亲,为什么不让奶奶歿在大爹或二大家里呢?母亲回答说,“你大爹家一孔窑洞,十几口人,怎么能住得下?你二大家是个向北的石窑洞,一年不见太阳,冬天家里都结冰了,你奶奶的病怕冷,根本不能住!再说,你大不在身边,我不得替他多尽一份孝嘛。”
我们姊妹四个,父亲又不在家,家里家外的事都是母亲撑着。家务、自留地、队里劳动,真不知道母亲怎么熬过来的。我的《家属》一文发表后,引起不小反响,有朋友说,我们这一代人的母亲最伟大,六十年代前女人只做家务,不上山劳动,八十年代后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女人又不怎么上山,至少没有劳动的硬性任务,就我们这一代人的母亲遇上了这二十多年,天天要上山参加集体劳动,照样还要做家务,管孩子,很不易,作为家属的母亲更是不容易。
我们兄弟两个,按政策于1974年给我们家批了五孔窑洞的地皮,也就是我和弟弟一人两孔,母亲一孔。由于我们是村里合作化后第一家搞修建,地理位置相对好点。但实力不允许,当年箍了两孔窑,其他三孔的地皮预留出来,等我们大了,力量强了再建。这两孔窑洞修好父亲就去上班了,垫窑脑畔是母亲组织人垫好的,用自己的工分给人家抵账。倒窑洞穴土、盖厕所、猪圈等活都是母亲一个人没明没黑干完的。她受的苦,真的两火车皮也拉不完。
母亲是个直性子,但考虑问题长远周到,特别是对子孙后代供书上学的重要性看得很清楚。我小时候,村里有个习惯,每逢节日都要请老师到家里吃饭,弟弟妹妹都因为没有叫到老师哭过鼻子。其实在平时,只要家里有好吃的,母亲就会请老师吃饭。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多次让我给老师送过鸡蛋。后来我们姊妹四个都考学离开农村,毕业后都有了自己的事业,我们几家的孩子学习又都不错,这或许与母亲尊师重教的传统美德有关。当年家里就是再困难她也要咬紧牙关供书,现在很难想象我们姊妹四个先后考学,父母是怎么供得起的?还有,我们家除了大的给小的辅导外,有可能是全县农村最早办“课外辅导班”的。八十年代初,每到暑假,舅舅家几个孩子和家族的孩子都到我们家里,加上我的两个妹妹,都由我和弟弟给辅导。这是母亲提出的主意,但她要做那么多人的饭,她不知道辛苦吗!
后来母亲进城生活,主要任务是照看几个孙子,特别是小妹妹家的大女儿,一出生就被她抱回来扶养,在上小学时间经常中午去送饭,之后如果回家,用不了多少时间又得去学校接,母亲干脆一下午就在学校周围等外孙女放学。冬天,寒风刺骨;夏天,酷暑难熬,多少人看不下去,专门告诉我,但谁也说服不了她,她不放心让外孙女自己放学回家,最后妹妹协调了一家在堂坡做生意的亲戚家,让母亲去人家门市部可以坐坐,防寒避暑。就这样整整几年。外孙女也很争气,成为一个学霸,母亲高兴地逢人就夸。
1982年我考上了学,这是个大好事,意味着家里又出了一个公家人,但在汉中工作的父亲却不知道情况,没有寄钱回来,快开学了,学费、生活费还没有凑齐,这可急坏了母亲。家族亲戚你五块他十块该表示的都表示过。就在这时候村里有人提醒母亲,另外一家人,自留地的西瓜开始卖了,卖瓜的钱肯定够你儿的学费,你能不能借得?看你的本事了!母亲看到了一丝希望。这本来在那个困难时代也不是问题,但两大家族因为土地纠纷正闹的不可开交。母亲犹豫再三后,不顾一切地去借钱,没想到女主人是个明事理的人,说考上学是大好事,借多少都行,母亲想借十五块钱,人家说让孩子宽裕点,给了三十块。这个恩情母亲记了一辈子,我们弟兄后来对村里人不分哪家哪户,只要能帮忙的没有不帮的。现在母亲也说,当时她心里真的没数,但关键时刻,该低头时,就得低头,问题解决了,才能度过难关。从此两个家族的关系也慢慢缓和了下来。
母亲没有文化,但识大体,明事理。我们的家族很特殊,爷爷早早的去世了。二大、父亲是奶奶和大爹大妈抚养大的,并供书成家。我很小的时候,家里逢年过节,经常请大爹在我们家吃饭,因为父母,清楚大爹大妈的养育之恩,长兄为父,把大爹看作老父一样。后来大爹五十四岁突然得了癌症,一个家族差点在精神上彻底崩溃。父亲从外地赶到地区医院,除了和大爹抱头痛哭外,更决定全力救助大爹。从此,母亲一年喂一头肥猪,卖得钱几乎全资助了大爹家。母亲说不管怎么样,人是要救的,要让你大爹看到几个儿女都成家。这种见地胜过现在一些有文化、有见识的人。
母亲一生要强,什么事情都想做得更好,给我们撑起一片能遮风挡雨的天,自己却辛辛苦苦了一辈子。
(作者就职于陕西省延安市公安局经开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