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黄时节,站在老家的野地里,清晰可见南山顶的积雪。“南山”,这是世代居于“周原膴膴”岐山脚下的乡人对大秦岭的昵称——尽管他们不知秦岭山系中的山名就像洒落在地里的麦穗一般数不清。南山,在乡人的心目中就是大家闺秀,是洋气的,是丰腴的,南山之南就是南方,是温润的,是吃鱼吃米的,是细皮嫩肉、“脑瓜子活”的,当然更是遥远的地方。当年,有位常年工作在南山阳面林场的乡人,隔月就会将车门上漆喷“龙草坪农场”的长鼻子“解放”开进村。据说,就这“专车”翻秦岭回趟家,紧走慢赶也得两头揣黑难见日头。想来,上百里之外肉眼都能远眺到山顶的“六月积雪”,可见这大秦岭“堆坨”之大。
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此刻,齐刷刷、黑魆魆的秦岭天台山就杵在我的眼前,比站在故乡麦田里看到的南山五官更精致、俊秀,只是不仰脖子根本就看不到它的发际。相距很近的两孔隧道似大山深邃的眸子,处子般注视着行色匆匆的人和车。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两则故事:一则是小时候听过的一个哄娃故事,说是古时候有人打井打到地球的另一面,遇到有别人类的小矮人,那时竟信以为真,浮想联翩;一则是冷战时期的超级大国——苏联,在科拉半岛秘密进行了二十多年的“科拉超深钻孔”行动,钻到12262米就中道而止,无奈封井。如今站在这维石岩岩、洞深三十多里的秦岭天台山隧道口,我想,也许“打洞”也是极具好奇心的人类,探索自然的一种态度和方式吧?若让古人穿越到今天,是否会惊恐的视之为“魔洞”呢?思绪回归,自己不禁觉得有趣和好笑。
金秋时节,关中平原的绿还很浓酽,秦岭腹地已秋韵十足。淅淅沥沥的秋雨中,群山万壑间陡起岚霭,遥岭远岫气象万千,让这宝坪高速浑然一体地融入壁峭涧深、宛若仙境的群山中。置身仙气缭绕的路桥上,我等皆若翘首企盼仙人下凡的孩童,难掩内心的惊奇与欣喜。南山,我来了,驾着宝坪的“祥云”风驰电掣来赴会。
天下之大阻
“翻秦岭”自古以来就是让人头疼之事。要不古人称之为“天下之大阻”呢?更有祖咏在《终南往余雪》中叹道“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在农耕社会,简陋、原始的交通工具让身处平原的人上趟县城都算出了趟远门,更遑论穿越这“路长人困骞驴嘶”、危机四伏的大秦岭。想必这翻越秦岭的山路漫漫中,除过征战大军的粮草辎重,颠沛流离逃荒的流民,货殖谋利的商贾,为官赴任、求取功名者和遭贬谪流放蛮荒之地的犯官,这平头百姓游山玩水专此一遭者估计不会多。战乱年代,秦岭成为重要的军事屏障,坐天下者凭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隘之险,御敌于山之阳或之阴。秦汉三国以降,大批的钱粮、赋税被驴驮马载翻越秦岭,源源不断从富庶的巴蜀之地运抵关中,神机妙算的诸葛先生五次北伐、六出祁山,次次绕不开这秦岭之“大阻”,想来又有多少人仰马翻、命丧山涧,史书估计有意无意忽略掉不少。
远去了秦汉的征战厮杀,魏蜀的攻掠杀伐,在“分分合合”中,一条又一条的盘山“官驿道”拓荒于崇山峻岭。疾行于秦晋与巴蜀的商贾,又有多少湮没在秦岭古道中;饥馑之年,又有多少逃荒者遭匪患横事亡命秦岭山间;“八百里加急”下累毙多少驹马、驿卒……真是亦无可知。这“上路”就有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即使时光转到汽车代替牛马车的公路时代,在这贴崖临壑、绕肠肚般的盘山路上,落石砸车,车毁人亡时有发生。此刻,固守险要变为化险为夷,贯通南北安畅大道成为大大的梦想。公元2021年金秋,这穿越西秦岭山脉主脊的天台山超长隧道群,真正意义上将大秦时代金池汤城、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国——关中平原,和盛唐时才被特许“天府之国”官方名片的——成都平原从时间的维度拉直、拉近。备战疫情以来秦蜀自驾游“井喷”之势的高速公路运营方,早已厉兵秣马,跃跃欲试了。
又一条“官道”
当世人饱览着这山间美景,似在云腾雾蒸中风驰电掣穿越一个个隧道时,“秦岭古道越千年,危乎高哉声已远”。由秦岭之阳的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和秦岭之阴的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连云道斜织的古代高速“官道”已渐没于荒芜的山岭中,依稀可见的只剩下被风化的不再棱角分明的栈道凿孔,似乎诉说着这里曾经的车马喧闹。若不是三个月前因公差捷足先“钻”,跑了趟这刚刚打通的天台山隧道,在隧道衬砌尚未做,黑咕隆咚、泥水横流的左右洞中逆行、迂回穿梭,切身体会;若不是早先听一位文学同道直叹,写过多少交通人别家离子、尽忠不尽孝的事迹材料,也没“自我感动”,直到深一脚、浅一脚蹚水进入隧道风炮打眼最前沿时,竟被感动的眼泪哗啦哗啦,我真会以为这敞敞亮亮的隧道,就像打井般只要把掏出的土石方运出那么简单,而“无知”在这半山腰开凿隧道,不独有粉尘、黑暗,更有岩爆、突涌水、坍塌等灾害地伺机作祟。这就是一场在有限空间的持久攻坚战,在这令人热血沸腾的“战场”,需要精良的装备,充裕的物资补给,更需要在战略上的藐视和战事上的重视。久经“沙场”的筑路人很清楚,这被压抑了上万年的山体发起威来那就是一场灾难。
立于这雄峙的天台山隧道北口“观礼台”上,GPS海拔表显示海拔已一千二百多米,比距此直线距离仅十余公里、因路而生的——“宝鸡”这个城市足足高出七百米,当然负氧离子的浓度也是“水涨船高”。媒体早已新闻抢鲜,铺天盖地的不吝溢美之词,将其称之为中华龙脉分水岭上又一奇迹云云,唯恐世人不识这壮举。但是,在世人领略了港珠澳大桥、矮寨大桥和终南山特长隧道等诸多“当今世界殊”的交通壮举后,难免见多不怪、“审美疲劳”。想当初,陕西第一条正儿八经高速公路——西临高速开通时,国字号领导专程前来剪彩;当时最长的西宝高速开通时,全线空前总动员,连驻地部队都投入参建。每一次通车仪式都是一场盛大之事,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秦人欢呼雀跃。3000,5000,6000公里,一个个创造了交通修路架桥NO.1的壮举,却日渐让人司空见惯,没有了全民狂欢,有的只是交通人收获的内心感动。就像二十年前我回到老家,想反驳乡人“弹嫌”高速公路收费太贵时,就说高速公路是用百元面额的人民币铺过去的,引来乡人咂舌——“娘娘,那得多少钱?!!”眼神中透出一百个不可思议。如今,我给乡人说大秦岭里开隧架桥那是用一捆捆人民币垒出来的,乡人脸上无一丝波澜,还会“将”我,人家修啥啥路花了几百个亿呢?!!我无语。心想小国寡民断不会如此说话“气粗”。
对话“上古”
“天台天下古,天台古天下”。当我第一次踏入这天台山隧道中,触摸那在几万年前地壳运动山崩地裂中炸裂的黑褐色岩石,我似乎看到了一种悲壮之美;呼吸着那埋藏、发酵了几万年的气体,我似乎遁入侏罗纪时代,看到一幅幅在天崩地坼中惊恐哀嚎的生物。今天,人类的行为无疑会惊扰这上万年来的安宁。在这深邃、神奇的大秦岭腹内,建设者们似动手术般,操着风炮,驾着三臂凿岩台车上阵,在那密布的动静脉血管、毛细血管中一丝不苟地操作着,因为可能稍有不慎,就会“血管”爆裂、“血浆”飞溅。他们在这人迹罕至、猿猱难攀的崇山绝岭上,在这中华始祖炎帝神农氏采尝百草中毒遇难安葬之地,用敬畏、虔诚之心拓荒辟路,似乎在一个新的维度与上古之人神交、探讨一个关于闭塞与通达、爱民与为民的话题。
“神鸡鸣瑞,天下吉祥”。莫非不远处鸡峰山的金鸡降祥瑞,五载寒来暑往,近两千个金鸡报晓,护佑着这条穿越道家“玄都”福地、秦蜀襟喉的宝坪大道安然无恙,如游龙飘逸于神秘的大秦岭。山水本是美的。每一座桥隧,既独具匠心的让人们免受褰裳涉水、翻山越岭之苦,又联芳济美,映衬山河,让这些人工产物与自然融为一体。桥与隧连成了路,有了路就有了行人、车马,就会演绎出一个个出行的故事,或颠簸劳顿,或一路欢歌,带给人念想与企盼。
有人说,在流淌的时间长河中,每一座桥、每一道隧,无论修筑地点、规模大小,无论长久度人或是荒弃,结局都会在一定的范围留名,甚至流芳的,但它们绝不会遗臭,遗臭的只会是不敬畏自然,不敬畏良心,不懂桥隧是普度众生的人。是的,即使岁月流逝掉络绎不绝、川流不息,即使更新的大道通衢在身边崛起,桥与隧,都是不语的、坦然的。与桥隧一样坦然当是最好的流芳。
修路架桥,善莫大焉。从“天府之国”到“天府之国”的道路上,长河急流,风涛鼓浪,千百年来带给世人的是畏惧、生离死别。每一条路的开通,每一架桥的凌空,每一条隧的横空出世,都是对藩篱的破拆,对通江达海的向往。当然,世人也会不吝最“赞”的词语,去抒发一种美的情绪。尤其在这个流量时代,会将一处处“路桥隧”都催生成网红“打卡”地。但是,热闹一番之后,这桥、这隧又将归于沉寂,年复一年,除了承载车辆辎重负荷,经日夜不息的水冲风蚀,洪水、地震……无言地蜷伏在那里,任其河道已改,却巍然屹立山河间。正如桥梁大师茅以升所说:“久而久之,这种人工产物的桥竟然与山水无殊,俨然成为自然界的一部分,也成为可与其他新建设相媲美的人工景观”。
山水无语
《晏子春秋》有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是水土、是气候,更是一种心境。中华“父亲山”——大秦岭用博大包容的胸襟,让一座座桥梁、一孔孔隧道碾压过自己的脊梁,也许就是为了催化这“橘”与“枳”质变,使“枳”变“橘”,让橘更有味。我想,已学会吃米吃鱼的岭北人估摸着已经在尝试了。
“一条界破青山色”。徐凝这“水界”千年后用到大秦岭中,莫非就是这平坦如砥、如黑带般穿行的“路界”。站在这大秦岭望远的大平层上,凝望这交通人为世人徐徐展开的山水画轴,秀美、诗意、灵动,蕴藏着一个个精美的故事。那秦岭之南温润的季风穿堂而过,遇着这硬朗的西北风,一即触碰,便沁入心脾,让我的思绪飞越大秦岭,浮想联翩。眼前浮现出隧道贯通之日,建设者们如同长征会师般挥舞着“战旗”漫卷,相拥而泣、而笑、而欢呼的鼎沸场面,想到了学生时代在操场背诵:“河北省赵县的交河上,有一座世界闻名的石拱桥,叫安济桥,又叫赵州桥。它是隋朝的石匠李春设计和参加建造的,到现在已经有一千三百多年了。”那回音让历史与现实瞬间碰撞、压缩到一个时间维度,在耳边久久回荡、回荡……这上万建设者呵护青山绿水的气质已悄然融入这大秦岭的山山水水。
这些桥,这些隧,若干年后无疑会以其某一“特质”载入史册,但多少人能如同大匠李春与自己建造的桥隧同名,显然是一种奢想。就如那一条条古栈道的设计者,绞尽脑汁、呕心沥血付出了多少智慧和心血,修建的民夫背井离乡,多少不慎坠崖而亡,然而你我能叫上几个名字。历史就是这样的,只会大书特书统治者的文治武功、杀伐征战,给予“行善”者的笔墨确实少得可怜。除了为数不多的人能在短暂的热烈中被记录进当下意义的“史册”,多少筑路者的名字必将被岁月的风沙湮没。对于他们,荣耀的可能就是若干年后,重走这里时,他们会如数家珍般向家人、子孙和同行者,讲起那火热地修路筑桥岁月——这也是我作为一个运营者对建设者发自内心由衷的羡慕、敬仰。
风透玄关
昔有老子骑青牛过玄关,今有放马长隧穿秦岭。相传东周守藏室官李耳(老子)受混元老祖指点迷津,踏祥瑞紫气,骑青牛西奔往天台山传道,因玄关挡道,便催动青牛以角拱石,穿石为洞,山风穿洞而过,故有了“风透玄关”的故事。当我站在天台山隧道监控中心偌大的屏幕前,静静地观看完建设者风餐露宿、涉险踏勘、只争朝夕日夜鏖战大秦岭修路筑隧的纪录片,似乎重新认识了这些所向披靡的筑隧“铁军”,并非独因拥有三臂凿岩台车的锋利、聚能爆破+水压爆破的独门绝技,等等,这些独树一帜的开掘技术而攻无不克。在这道家“祖庭”之地,他们大约参透了“风透玄关”的奥秘,彻悟了这“道可道,非常道”,学会了与自然和谐共处,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贯通这“天下之大阻”吧?
修一条路即是一场闭关修行。《道德经》中说“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这大约是每一个筑路人必然面对的归宿。不过,我想这也是一种纪念,这纪念已深埋进每个自由畅享这大道通衢快感者的心底。我期待的是——百年、千年之后,这些路桥隧仍旧能以精巧的设计、过硬的质量和造福于民,而被后来人“打卡”、盛赞;我更期待,让我们把每一位设计者、建设者的名字能勒石洞口,不是为了旌表,是让他们与这些宏伟的手笔荣辱与共,让他们像这铺筑起如砥大道的砾石一样融入这山山水水,成为这天然山水画中最美的景致。
南山之南,是天府之国;南山之北,亦是天府之国。自古以来中国的山水园林、宏伟建筑必有匾额,以为山岳增色,河川增辉。这穿堂而过的秦岭天台山隧道望之巍然大观,令人叹为观止,在这“风透玄关”的道家“祖庭”之地,何不为这大秦岭的“玄关”——“天台山隧道”题一匾额“风透玄关”,镇山、镇邪、镇守这秦蜀大道越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