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第六届中国书法“兰亭奖”作品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兰亭奖”作品首次在中国美术馆展出,引来观众热情参观。王羲之与《兰亭序》堪称中国书法史上最权威的存在,“兰亭奖”的定位自然是“中国书法最高奖”,每三四年才举办一次的中国书法最高奖,却在今年以金奖空缺的面貌示人,是实事求是还是另有悬念?同时,人头攒动的展厅中观者评价褒贬不一:有称赞、取经学习的;有以传统审美的眼光谴责批评的;当然也可能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如何客观看待“第六届中国书法兰亭奖”?展览的举办为书坛带来了怎样的启示?当今时代书法的评价标准如何确立?普通观众的书法审美如何与当代书法家的艺术探索对接?本版邀请7位书法界人士,试图透过“兰亭奖”金奖空缺现象的表面,探讨当下中国书法发展的有益路径。
美术文化周刊:“兰亭奖”是一个怎样的奖项?它在书法界的地位如何?如何客观看待“兰亭奖”?
陈振濂:“兰亭奖”定位是中国书法的最高奖,首先,参加“兰亭奖”的是中国书法家协会的会员,这是一个需要客观看待的问题:这样的规定或许会把一些不是书协会员但有着高水平的书家排除在外;但另一方面,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也是通过多种选拔产生的,从这个角度来讲,还是能够反映中国书法发展现状和水平,所以我们要正确客观地看待“兰亭奖”。当然,也不是说获奖及入展的书家就是完美无瑕的,对于书家来讲,获奖也不是最终的追求,因为书法是一生的课题,书家需要一直走在探索的路上。
丛文俊:“兰亭奖”和其他艺术门类如美术、戏剧等自主设立的奖项意义是一样,目的在于推陈出新,发掘人才,值得肯定。而且它相对于“国展”来说是更高的目标,书法界对“兰亭奖”很看重,我支持该奖的设立。不过,我们也要清醒地认识到,这些年获奖作者像走马灯一样,很多作者当时获得很高的奖项,但代表的是当时那个时间段学古或者创作的能力。同时,我相信作为一个有专业追求的书家,并不是所有作者都希望自己一辈子不作变化。这也就产生一个有趣的现象:有些书家一旦脱离古人,自己的能力与涵养不足以支撑创新,很有可能在创新之后出现评不上奖或者落选的现象。当然,即使是一直都保持获奖当时的水平,但时代是进步的,比如以往获奖的作者,现在看来则并不一定比新成长起来的书家水平更高,甚至一些老书家越写越不会写的现象也屡见不鲜。而且,并不是一位艺术家这件作品好,所有的就都好。学养是养出来的,并非一日之功。
田熹晶:“兰亭奖”是当今书法界唯一的国家级奖项,万众瞩目。为此,中国书法家协会制定了详细的规则,反复修改,求证,力争做到严格、严谨、公平、公正。评审结果公布以后,我们听到了很多不同的声音,有肯定,也有质疑。审视这些获得者,无不是活跃于书坛多年的佼佼者,可谓实至名归,并无横空出世的“黑马”。尘埃落定,我们更应该理性、客观地看待这次兰亭奖的评审结果。我们真正应该思考的是如何提升书法水平以及未来的发展方向。
美术文化周刊:本届书法“兰亭奖”金奖空缺原因何在,说明了什么?
陈振濂:没有金奖,其实是一种正常现象,只是和大家常规的判断有所出入。我们看待没有金奖的现象,首先还是要有一个客观的立场:一方面我们在做这项工作的时候,并不是一个或两个领导心血来潮决定的结果,而是众多评委的共识,这其实也是对当下书法发展现状务实负责的反映。我们无法从参选作者中,一下子说出哪个书家或者理论研究者,能让所有评委一致拍板授予其金奖的荣誉,那么我们宁愿它是空缺的。这也是书法界现阶段创作现状中有高原无高峰的写照。另外,这样的评选是基于首先有一个高标准,然后按照这个标准来执行,而并不是选不出来金奖,就硬生生地把最高奖项提到金奖中。但反过来看,是否也恰恰是没有金奖的全国书法最高奖,使得那么多的书法群体来中国美术馆看个究竟,吊足了大家的胃口呢?展览受到的关注度,也足以表现出受众的热情和企盼,也为书家进一步学习鼓足了劲儿。
李一:我参与了评审工作,体会到评审是严肃认真的。我同意金奖空缺,尽管目前上级规定的评奖奖项和数量已大大减少,金奖空缺有些可惜,但评奖重要的是看质量,质量高度不到,不能硬拔。“兰亭奖”开幕式我也参加了,人气确实旺,说明社会很关心书法,向往书法。一方面是社会的关心向往,一方面是金奖空缺,说明书法创作的高度与社会的美好期待有差距。希望同道们努力攀艺术高峰,下届能出现金奖。
丛文俊:我是评委之一,在程序上评委只负责打分,设不设金奖由审议委员会投票讨论。金奖代表当代书法最高水平,这次不排除很多名家没有参与,获奖者没有达到这个水平;另外,设立金奖事先就制定了严格标准,90分以上为金奖。最后总结会上陈洪武书记公布打分情况,去掉最高和最低分,甚至最高分也不到90分,怎么出金奖?或许每个评委心中有金奖,但评选结果是当代评审机制的反映,而不是某个个人喜好的反映。不是说当代书法发展到现在连个金奖都评不出来就是落后的表现。恰恰相反,这是客观实际,高标准、严要求才能给书家进一步期待和提升的空间。
王义军:金奖空缺本身并不特别,大概是前些年得奖太容易,这次的评奖一下子变得这么“严肃”,难免让人有点意外。无论这次的空缺是什么原因,在客观上都是一件好事。相对于前些年展览泛滥、大奖铺天盖地的情况而言,展览数量变少,个别奖项空缺,这一宁缺毋滥的现象本身就是一种进步。
美术文化周刊:本届“兰亭奖”金奖空缺,让书法艺术在当下的评价标准的问题再次凸显出来,您怎么看?
李一:30多年来,随着展览的增多,评审的增多,评价的标准问题越来越引起重视,评审机制也越来越完善。说到标准,似乎人人有,应该说对书法的高低优劣,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但秤与秤不一样,或者说标准不一样。目前书法的评价标准比较模糊混乱,由于多元取向和西方当代艺术的介入,对什么是书法什么不是书法都看法不一,对书法的高低优劣的看法差別就更大了,也就是说人们对书法标准还缺乏共识,当代的书法评价体系还没有建立起来。在书法蓬勃发展而又乱象丛生的当下,建立当代书法评价标准和评价体系非常重要。10多年前,《美术观察》杂志社就率先开展书法当代标准的讨论。近5年来,我和课题组的同行一直进行书法评价体系的研究。参加这次“兰亭奖”评审,使我更加认识到建构当代书法评价体系的重要性和迫切性。在由高原向高峰攀登的当下,尤其需要建立书法评价体系。
丛文俊:古代的书法好坏有标准,这一标准取决于参照系,比如写《张迁碑》,写得好不好可以跟它比,一目了然,学其他家或者其他很多家的融合等也都有类似参照系。古人都是自然的书写,尺牍和诗文手稿经常会受到情感的影响,并不为展览而写。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书法的美术化倾向明显,创作大都要预先设计作品形式。学谁的都不重要,只是今天走的路和古人不一样,即使是学苏轼、米芾、何绍基,但都是展厅的效果,米芾最大的字才多大?字大字小的美感和风格意义是不一样的,放在展厅中传统美学、传统文化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当代书法离传统非常远,即使是很像古人,但实际上也只是皮毛而已。100多年来文化断层影响深远,但不断有中小学书法教育,高校教育,群众基础会越来越好。从另一面来讲,当代的书法艺术近30年书法发展整体进步是很明显的。美术化也不都是不好,美术化可以清醒地提示人们去注意书法作品的可观赏性。
艺术不能量化,仁者见仁,没必要夸大,也不必消极,甚至没有标准也正常。或者说我心中的标准,我的学生也不一定能达到。比如参加“兰亭奖”、参加“国展”等,有迎合时尚的元素,特别是青年书家的学习标准可能是学获奖作者和时尚风气,不过对学生我从来不鼓励去追求表面形式,以及画字、作字等字外之功,而是自然而然地书写。
杨勇:当代的书法活动基本上是围绕展览而展开的,展览在很大程度上左右和影响着当代书法的审美走向。30多年来“书风”的流转与书法展览的导向密切相关,从“王铎风”“米芾风”再到“二王书风”,都体现出书法人为了与当时的书法外部环境相融合所做出的改变。
当代书法已步入“重温经典”阶段,但书法艺术的评价标准仍然没有建立起来,大家都貌似有各自的“评价标准”,但这种标准是没有“通约性”的,就是互相不予承认。评价标准的不一,是导致针对某件“兰亭奖”获奖作品,有人觉得很精彩,有人却认为“大不如前”。相对于各种具体的评价方式,当今的书法评价标准应该体现出“公约性”,需要将各种书法现象置入生动的历史关系中来对待,需要我们运用历史的洞察力,熟悉历史上每一种书法风格发展的规律性,进而推动当代书法评价标准的建构。
事实上,当今的许多书法批评者也试图在复杂的历史语境中寻求一种科学系统的书法评价标准,他们尝试对传统批评理论资源进行现代学术层面上的提纯,以把传统批评的理念、话语等要素归纳到现代科学研究框架中,期望形成以传统批评思想为基础、科学的逻辑话语为面目的书法评价标准,这种努力的背后恰恰是对于“书法评价标准”的期待。
王义军:当下的书法评价标准实际是什么样子,很可能只是看谁获奖多,谁在书坛职位显赫,尤其是看谁的价格高,谁的市场好,但这个标准显然是有问题的。这一问题由来已久,不只是当代的特有现象,明清以来“市场”标准的影响力就一直在不断增加,于是书画家也就越来越迎合市场。其间差别无非是方式不同而已,或媚俗,或欺世,各有手段。我不是要批评市场化,跟其他行业比,当代书家的集体生存状况并不好,卖字无可厚非。但若论作品优劣、成就高低,市场不应该成为一个评价标准。至于真正的评价标准,还是一个综合的“好”,这就是后世论定的事情了,一时的假象大都瞒不了太久。
美术文化周刊:从“兰亭奖”参选作品及获奖入展作品看,当下书坛的现状是怎样的?
丛文俊:高校教育起到的作用甚至不如书协的影响大,一个展览影响下一个展览。有投票权的评委也有不同审美标准,众口难调。岁数大的学习传统时间长,容易与传统亲和。对时尚不是不接受,但对时尚有自己看法。古代的书法队伍是读书人,现代的书法队伍各行各业都有,反而没有多少读书人。今天和传统离得远,无论如何去提倡传统,都不能短期内有较大的改观,今天的书法队伍水平就在这里。书协多年来都在做的工作之一就是提高书法人的艺术素质,比如杜绝错别字的古文字作品,但要找到完全没有错别字的几乎不可能,包括一些获奖或入展作品。当然,古时书家写字过程中也出现错字,但不经意的错与因为知识欠缺造成的错是本质区别且显而易见的。对书法我是抱有乐观态度,任何事物都是两面性,有些方面确实今不如古,但也不能完全否定。
今人就学什么知识都得学,不知不觉中多了许多逻辑思维,艺术直觉则会不同程度地失去,古人讲求书写的不期然而然,今天有些人则过于理性,创作的随机性大打折扣,怎么写都是摆好了的。在我看来,没有随机性就永远不可能使性情融入到笔墨中。
王军领:以国字号展览为主要展示载体的当代书坛基本上比较客观和全面地反映着当下的书法状态和人们对书法的审美追求。科技的进步在消解书法实用功能的同时,也使书法的艺术性得到了强化,尽管书法的生态环境发生了变化,毛笔退出日常书写、诗词成为少数人的自娱自乐等,我们历史的辩证地看,即便是古代毛笔作为主要书写工具和诗词盛行的时代也并非人人都是书法家,历史上能留下来的毕竟是少数人。所以,这样乐观地来看,书法在当下仍然大有可为。
王义军:或许是我个人的偏见,我以为当代个别书家在书写水平上超过民国是没有问题的,但当代书家除了书写水平,就没有什么本钱了。而目前我们对于书法的认知程度,也正是在书写上,除此之外,了不关心。黑泽明说日本传说中有一种蛤蟆,长得奇丑,被人们捉住置于镜子前,会被自己不堪的样子吓出一身油。其实对于我们来说,历代的大家和他们的经典之作就是最好的镜子,要想进一步提高,就要有勇气多照照镜子。
美术文化周刊:您认为当下书法家水平提升空间和发展方向是什么?
李一:应该注意综合素养,书法不仅仅是技巧,书法是一门集诗文翰墨于一体的艺术,真正的书法家,应该是我手写我心,我书写我诗,应该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风格卓然独立。前人虽成就辉煌,但并没有把发展空间用完,比如大字创作,就有许多新课题需要探讨。
田熹晶:中国书法家协会对当代书法的学习与创作提出了“植根传统,鼓励创新,艺文兼备,多样包容”的倡议精神,其实这是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书坛发展经验教训的总结,为当代书法的发展指明了道路。书法家书法水平的提升,不能只关注笔画、线条和布局的创意,因为书法不是美术。张怀瓘在《书议》中早已提出“先文而后墨”的观点,本届“兰亭奖”的审读结果,不容乐观。没有错字、漏字的作品不足十分之一,草书、篆书多字作品是重灾区,甚至有的错字连篇,不忍卒读。少字的如对联等,也有个别错字。还有一些自作诗,平仄、押韵、对仗都不入法,作品中文化缺失现象严重。虽有入展,差强人意,作者仍有很大的努力空间。
中国书法是中国文化与艺术的展现,它具有独特的形式与内涵,在未来的发展方向上我们始终不能乖离文化的轨道,否则就失去了它的灵魂。而文化内涵的弥补,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书法创作者还是应该沉下心来,读书、习字、思考,做到“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孙过庭《书谱》)。希望我们以后能够看到更多的艺文兼备、不逊古人的书法精品。
王军领:当下书家如想争得一席之地可能需要做几方面的功课,一是加大对书法的系统学习,专业化已成趋势,书法家只会写一种书体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要在训练篆、隶、楷、行、草五体技法的过程中,对书法发展脉络保持清醒的认识,不激不厉,同时带着问题去研读历代书论,并反观当下创作,以专业的技法和学术视角审视书法发展;二是当下书法的形式与内容并重成为新的追求,对书法“形式”的关注也成为判断书家审美格调的重要标准。内容高古、高雅或自作诗文与适应当代展厅审美的外在形式二者并重使得当下书法“文质兼美”成为新的发展特点,也是书家的努力方向;三是时下文化的回归和书法天生的文人特质要求当下书家最终不能只徘徊在“技”的层面,而要在瀚如烟海的文史海洋中徜徉,书法只是呈现书家性灵的载体,“气质变化学问深时”,当下书法取得的高度一定与书家背后的综合素养积累正相关。
编辑:惠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