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第23届研究生支教团支教老师史欣安(左)、林伯韬(右)、徐菁在王民中学写满历届支教老师名字的旧课桌前合影(9月1日摄)。新华社记者 王鹏 摄
“我姓史。史,《说文解字》曰记事者也。从又持中。意思是史官记事要保持公正,秉笔直书。我希望在教学中能公正对待每一个人。”
这是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西吉县王民乡王民中学(无人机照片,9月1日摄)。新华社记者 王鹏 摄
23岁的复旦大学研究生史欣安望向讲台下一双双懵懂的眼睛。开学第一课,山里的娃娃们一下子记住了这个支教老师。
这里是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西吉县王民乡王民中学。
长长的定语,交代了学校偏远的位置——海拔近2000米,距县城30公里。车行在六盘山西麓,盘过宁夏南部丘陵地带一道道弯。旱塬之上,日照强烈,成片的玉米顽强又局促地生长,蓝天下满目黄色。
一条乡间小路尽头,就是王民中学。一张签满支教老师名字的旧书桌,就安放在学校的化学实验室中。
从1999年起,复旦大学作为最早响应团中央、教育部组建研究生支教团(研支团)的高校之一,每年派出学生赴全国多地多所学校支教扶贫。王民中学是23年来宁夏接受复旦学子支教年头最长的学校,也是复旦大学支教扶贫的一个缩影。23年来,已有51名复旦学子成为王民中学的支教老师。
“杨陈浩彤来自内蒙古,是第20届研支团的队长;马壮锦是陕西的,他妈妈来看过他,路上积水车进不来,我们把他送到了路口;黄明轩是四川的,特别认真,几乎随时都能看到他在办公室批改作业……”那张同支教老师几乎同龄的旧书桌业已泛黄,王民中学副校长王永明的记忆依然恍如昨日。
复旦大学第23届研究生支教团支教老师史欣安(中)、林伯韬(左)、徐菁在王民中学办公室备课(9月1日摄)。新华社记者 王鹏 摄
星光微芒却暖
——“每个人能做的改变真的比较有限。但从现在回看22年前,可能改变就比较大了。”
9月1日开学那天,我们来到王民中学,见到了今年新到的第23届复旦大学研支团队员。
对自己随遇而安,对娃娃们不敢松懈,这就是支教队员给人最直观的印象——
史欣安来自上海,是中文系20级硕士生,专业是古代汉语,大多数时间是沉默的,一件印有复旦大学校徽的帽衫穿了又穿,“换洗方便,买新的同款也不贵”;
队长徐菁是个女孩,俄语系毕业,第一节英语课就用纯正的口音征服了娃娃们,“我小学在四川遂宁县里读的,中学去了市里,高中独自到省会成都寄宿,对教育环境的重要性感受很深”;
宁夏男孩林伯韬开朗帅气,键盘吉他摄影样样在行,他看重规矩,严肃要求娃娃们“要跟老师主动打招呼”,也鼓励孩子们树立自信,一遍遍提示“大胆点”“抬起头”“不要怕”……
在王民中学的生活和想象中一样吗?说到这个话题,队员们总是三言两语而过。“没什么不同”“条件挺好,宿舍有独立卫生间”“不想家,来都来了,安心教学”。
复旦大学第23届研究生支教团支教老师林伯韬在为学生上音乐课(9月2日摄)。新华社记者 王鹏 摄
真的和原本生活没有差异吗?西吉县是宁夏人口大县,曾是宁夏最后一个脱贫出列的贫困县。“西吉有三宝:土豆、洋芋、马铃薯”,当地流行的这句话,道出这里沟壑纵横、生态脆弱、水资源匮乏的局限。
“没有复旦支教老师的帮助,我一定会辍学,就不可能有现在的我了。”
如今已是宁夏农林科学院固原分院助理研究员的邵千顺,还清晰记得第一届支教团到来时的欣喜。“当时听说要有外地老师来教英语了,还是上海复旦大学的,我们高兴了好几天,每天就盼他们快点来!”
第一届支教老师解帆一看到娃娃们家境不好,就联系复旦同学进行资助。“资助我的是同一个宿舍的三名女生,她们一直资助我到初中毕业。”邵千顺说,正是这样,自己再也不敢怠慢学习,天不亮就点煤油灯读书,刚进初中时还是倒数,第二学期成绩已经是班上第一了。
涓滴溪流,汇聚江河。唯有一天一天地做,一点一点地帮。
复旦大学第23届研究生支教团支教老师徐菁在晚自习上为学生解答问题(9月1日摄)。新华社记者 王鹏 摄
第3届研支团队员李佳美提出要把王民中学建成“让教师用心、让家长放心、让孩子开心”的三心级学校;第5届研支团队员宋瑞秋在即将结束一年支教时,用行动完成了一个心愿——帮助王民中学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学生撒钰到上海动手术;第13届研支团队员刘艳波发起“温暖西海固”冬衣募捐活动,为当地贫困学生募集上万件冬衣冬裤……
组建国旗护卫队、打造彩虹图书室、捐助音乐器材……娃娃们课外生活丰富了,心态开朗了,也逐渐有了展翅高飞的勇气。
“我想到山外看看。”
复旦大学第23届研究生支教团支教老师史欣安在晚自习上为学生解答问题(9月1日摄)。新华社记者 王鹏 摄
初三学生袁秀梅在今年暑假实现了这个梦想!包括王民中学在内,从2014年至今,复旦大学“西部学子励志游学”活动共邀请了来自西部地区的142位同学来到上海参加访学活动。
王民中学的背后是一座山。夜幕降临,星光微芒。
“躲在角落里的星星也会发光,就像出生在贫穷地方的我们也可以发光。”哪怕是不善言辞的娃娃们,也会写下这样的日记。
第22届研支团队员黄明轩也在日记中写道——我由衷希望,能看到你们发出自己光芒的那一天!
在王民中学工作已经19年的王永明副校长欣喜地说,今年中考,王民中学85人参加考试,普通高中录取41人,录取率48.2%,在全县农村学校位居前列。
复旦大学第23届研究生支教团支教老师林伯韬(左一)在操场上指导学生练习队列(9月1日摄)。新华社记者 王鹏 摄
丰沛彼此人生
——“直到现在还会梦到王民中学的琅琅读书声。这是我们共同的青春记忆。”
“一年前的今天,我还在给你们讲‘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讲的是岑参浓浓的思乡情。一年后的今天,我回到这里,心里也是满满的归乡情。”
第21届研支团队员薛鹭,今年3月又回王民,给娃娃们送来一封千字长信。字字句句,是心中最真的情感。
一年任期,留下太多青春故事。王永明还记得,马壮锦要离开时,一直跟娃娃们念叨“不着急,我吃完这个梨就走”,结果梨吃完了,娃娃们也看到车驶出校门,但马壮锦并没有走。“我看到他在朋友圈发了很多照片,那分明就是在校门外没走拍的。”
复旦大学第23届研究生支教团支教老师史欣安(右)、林伯韬(中)、徐菁在宿舍餐厅弹唱歌曲(9月1日摄)。新华社记者 王鹏 摄
频频回望,眷恋什么?还是放心不下什么呢?
第2届研支团队员张列列至今难忘一个“人高马大、成绩差、会打架”的娃娃。“他也许属于比较顽劣的学生,但一见到我们就会立正、问好,能感觉到他内心是尊重知识文化、尊重我们、把我们当作远方客人的。娃娃们虽然基础不太好,但大多数都有走出大山的强烈愿望。”
第9届研支团队员王崟,曾三次返回宁夏看望学生。“2009年回来,是我带的一个班要中考,专门给他们鼓劲;2011年回来,是另一个班学生要高考,我也研究生毕业,同样也希望从天真的孩子们身上得到一些能量;2014年,我要去美国深造,出国前到银川看了当年带的学生,给他们进入社会出出主意。真放心不下他们。”
20多年来,队员们扎扎实实当起了大山里的追梦人。早年间,山上没有自来水,他们步行数里去挑水,还有队员创下了连续56天不洗澡的“纪录”;现在,他们仍然要步行数十里去家访,仍然还会吃不腻食堂那一碗虽不丰盛但又香气扑鼻的洋芋面……
复旦大学第23届研究生支教团支教老师史欣安(右一)、林伯韬(右二)、徐菁(左二)在学生家中家访(9月2日摄)。新华社记者 王鹏 摄
“这么些年,没听哪一届支教老师有过一句抱怨。”王永明说。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一年支教经历,让队员们更热爱祖国、理想更坚定、做事更务实。
“在学校里,学生可以谈出很多大道理。但到了最基层、到了一个乡村中学,你只有真刀真枪地干,得务实去做。”共青团复旦大学委员会书记赵强说,只有真正走到田间地头,和自己生活环境作了比较,才会对我们国家有更多的了解、更深的感情。同时,在克服困难的过程中,人生的追求、目标才会磨砺得愈发清晰和坚定。
“我很感激王民中学支教经历。我是天津人,从小在城市长大。支教让我直观了解中国农村的教育,真切看到了我们的国情。我们也被学生想尽一切办法奋发向上的精神深深感染。”王崟说。
复旦大学第23届研究生支教团支教老师林伯韬(中)与学生一起打篮球(9月2日摄)。新华社记者 王鹏 摄
第12届研支团队员于萌,如今也已成为一名老师。为了让上海的中学生感受求学不易的艰辛,他曾邀请当年带的王民中学学生来到目前任教的上海市浦东复旦附中分校分享经历。“目的也是想让城里的孩子知道,你们嘴上常说的‘苦’,和西北山区孩子比,还是甜的。”
“花一年时间做一件一生难忘的事。”谈及为何来支教,林伯韬告诉记者,这个答案可以讲一晚上。
父母是在宁闽商,林伯韬从小在宁夏长大。他看过热播剧《山海情》,荧幕上的山村教育让他触动很深,也吸引他追随“白老师”的脚步,看不一样的宁夏,演绎别样的“山海情”。
“教育过程是双向的,我们既是来做老师,也是来做学生。我们会从当地的娃娃和老师身上得到启发和收获,也能体会到国家克服重重困难打赢脱贫攻坚战,给大家创造出更美好生活的不易。这真的值得我们去用心感受,并将这份感动化为实际行动,为之作出我们的点点贡献。”林伯韬说。
“以前一直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但被叫作‘老师’时,就要负起引导、帮助、培养学生的责任。我在很短时间内完成了身份和心态的转变。”徐菁说。
复旦大学第22届研究生支教团支教老师结束支教,在王民中学参加学生组织的欢送仪式(资料照片)。新华社发
孕育成长力量
——“孩子们不能安于现状,知识永远不能嫌多,斗志永远不能消失。”
“二口莴笋小湾里南瓜
姚坡种哈的洋芋碗大
雄宏古堡雷家湾修哈
赞美的花儿王民唱下……”
正如这首“花儿”所唱,人们的日子越来越好。2020年11月16日,宁夏最后一个贫困县西吉县退出贫困县序列,标志着宁夏区域性整体贫困问题基本得到解决,历史性地告别绝对贫困。
“听说以前学校出门还没有路灯,一片黑漆漆的。近年来不管是住宿环境、教学环境,还是乡里的环境,都变化很大。”徐菁说。
谈到这些新变化,王永明副校长又高兴又若有所思:“生活条件提高了,但有的娃娃反而吃不了学习的苦!”
多年来,娃娃们对待学习十分矛盾——想走出大山,但学习兴趣实在不高;想安心学习,但年复一年读书好像不如打工赚钱来得实惠?
赵强也收到队员反馈:现在是不需要去打水了,但产生了一些新苦恼,比如当地孩子厌学情绪多了。要找到化解方法,需要更加务实、更加脚踏实地。
这是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西吉县王民乡王民中学(无人机照片,9月2日摄)。新华社记者 王鹏 摄
为学须先立志。
在支教队员看来,课本知识以外,娃娃们最需要树立起自主学习的兴趣、终身学习的素养、健康自信的心态和努力向上的精神。
“我了解到,一些娃娃从小到大要么就是家长不谈学习,要么就是老人溺爱他们,他们缺乏鼓励和引导。哪怕他们回答不够好,我都会说很不错,已经有进步了。这样来激发他们学习进步的兴趣。”徐菁说。
支教老师不厌其烦地鼓励,让邵千顺刻骨铭心。
20年前,第3届研支团队员李佳美召集开了一次全校家长会,当时邵千顺上初三。“这是我们父子人生中第一次家长会。父亲不善言谈,他回来就对我说了一句话‘好好念书,你们老师把你看起得很!’这句话我记到现在。”
“虽然我们发展进步了,村民也富裕了许多。但山里娃仍要有改变命运的强烈愿望。孩子们不能安于现状,知识永远不能嫌多,斗志永远不能消失。”邵千顺感慨。
“我在上海做金融工作,身边有同事和朋友把孩子送到收费昂贵的国际学校,孩子们觉得有车有房、吃大餐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城市的繁华不能蒙住我们的眼睛,我希望我的孩子了解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中国。”张列列说。
“我是学财务金融的,曾有着‘支教无用’的偏见,甚至觉得花这个时间不如多挣点钱做慈善,效率更高。但大学期间数次社会实践活动彻底改变了我对支教的看法。来到王民中学后,我深深感到,必须要面对面感染娃娃们,让他们生长出自己面对困难、开拓人生的能力,这是金钱买不到的。”林伯韬说。
想象着一年后的离别,徐菁一行三人已经开始不舍,又充满期盼——
“努力了虽然不一定有回报,但我觉得结果不重要,尽自己所能就好”;
“接过前辈们的接力棒,压力很大,我不想比他们差。多学多看多做,不要荒废这一年”;
“我一定会尽职尽责,明年8月底气十足地将自己的名字签在那张旧书桌上”……
远山静默,见证这青春的希望与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