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不是父亲的继父,父亲也不是爷爷抱养的,而是爷爷一手拉扯大的,他们有着割不断、血浓于水的父子情。然而,我从小对爷爷印象不怎么好,烙印在心底是一个脾气古怪暴躁、不近亲情的老头儿。
在我蹒跚学步时,母亲常用破衣服、烂床单撕成长条,将我绑着背在背上,剁柴、烧饭、洗碗、扫地、喂猪……里里外外忙得像个陀螺。有时,母亲将我放在筛子中,塞给我一个拨浪鼓,忙活那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
我不屑这久已厌倦的拨浪鼓。在脱离母亲的视线时候,我爬到墙边,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像个不倒翁,捱到偏房墙角。这里,有一道左右两扇木板合成的门,木门经岁月的侵蚀留下斑驳的痕迹。这道门很多时候是终日锁着,但用手一推,便从两扇门板中间裂开二指宽的缝。我好奇透过门缝,一边拍着门,一边含混不清地对着里面“咿——呀——”地叫着。
母亲看见我拍打那道门,惶恐地丢下手中活,箭步到我跟前,拎起我闪电般离去。我的这些儿时糗事还是听邻居张婶说的。
那道时常紧闭的门,正是爷爷的住处。七十年代初期,全家省吃俭用,新修起一排三间土坯瓦房;随着日子的好转,父亲和母亲又在这排瓦房的两旁先后各修建了一间半房屋。在这偌大的房子里,爷爷为何偏安一隅、独居一处?母亲为何从不让我们在他的门前越雷沲半步?我幼小的心一直充满着疑惑。
爷爷光儿子就生养了三个。老大曾当过生产大队的会计,老二(也就是我父亲)在本乡信用社工作,老幺在国营厂是正式职工,膝下均儿女成群,可谓人丁兴旺、家道兴隆。
在我始龀之年,常听张婶说,爷爷是个凶神恶煞的人。在我还没来到人世间,一直病病殃殃的奶奶就驾鹤西去,已到知天命的爷爷失去老伴。从此,爷爷性格变得古怪、好吃懒做。他与母亲总是有吵不完的架,弹嫌家里一群细娃儿,吃饭的人多,干活的人少,三天两头闹着自立门户、另起锅灶,自己单独过神仙日子。
父亲少言寡语,只晓得操心信贷工作,家里庄稼活儿半点也指望不上他。因此,在强势的爷爷面前,他更是说不起半句话。爷爷经常乱发脾气,丢盘子摔碗筷,砸锅蹬板凳,这幕闹剧随时上演,弄得全家鸡犬不宁。有一次,爷爷与母亲发生争吵,他用棒打破了母亲的头后,将床、被褥、板凳、吊罐等一些生活用具搬进一间偏房,用铁钉、木板封死与我们相隔的窗户和门,买了一把大铁锁,挑了几块中意的田地,如愿以偿地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母亲与爷爷之间的矛盾,久积成恨,同时还夹杂着恐惧。这也是母亲从不让我们靠近偏房的原因。
爷爷不是生性懒惰的人。分家后,他每天早出晚归,侍弄两三亩田地。为了多打粮食,他开垦了一片荒林,刀耕火种,种植玉米、黄豆等农作物。每到农忙时节,他锁好门,背上锅碗瓢盆,在山上以号棚为家,一待数日。秋收时,仅玉米粒就净收几千斤。他把多余的粮食卖掉换成现金,留一部分用来喂猪、养鸡。年关,杀了过年猪,肉能挂半面墙;在母鸡下蛋的旺季,每天捡十来颗鸡蛋。
爷爷富得流油,却骨子里流淌着吝啬、寡情的精髓。
每当我拾得一颗鸡蛋时,他总认为那颗蛋一定是他养的母鸡下的;抑或我捡的鸡蛋,若没有他喂的公鸡踩蛋,我家母鸡定然是下不出蛋的。我认为他不是我亲爷爷,要不怎会说出这般浑话。
但是,他确实是与我血脉相连的亲爷爷。他似乎不通人情世故,无论自己堂侄远亲,还是亲生骨肉,他都会流露出清冷淡漠的神情,亲人在他眼里,也就像素未谋面、与己无关的人。
爷爷独居生活的十来年,我很少见他在家摆宴款待亲朋好友。随着年龄增长,他那古板冰冷的表情逐渐透着一丝温和,有时会吆喝着我的乳名,从木箱中翻出一捧糖果、饼干硬塞在我手中。我接过饼干,一片接一片地往嘴里塞,总是将饼干渣掉在地上,爷爷便捡起来,“噗”的一声吹去灰尘,津津有味地嚼起来。然而,我对他依然有一层深深的隔膜,难以抹去他那狰狞的影子。
爷爷年逾古稀之后,逐渐失去了昔日的刚劲,过去暴戾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平和。他背不动满背篓的玉米棒子,扛不起整捆的柴火,挑不起那厚实笨重的木水桶,扬不起敲豆子壳的连架……佝偻着身子,步覆蹒跚,他由昔日的忙碌变的闲暇,一日两餐、粗茶淡饭成为生活的重心。他先前光溜平整的田地,数年后已成荆棘丛生。他仅留下一畦房后的平地作菜地,种些家常小菜;大多时候,地中的杂草与蔬菜的藤蔓竞相蔓延,他懒得管理。他吃着多年来积攒的余粮及腊肉,似乎从来不担忧过明日的锅中是否还有米粮下锅。每逢冬日,和煦的阳光漫过山巅,直照在瓦楞上。爷爷吃过早饭后,便从屋中拿过一把椅子放在屋檐下的墙角,他的背靠在椅子上,眯着眼,耷拉着头晒太阳。阳光照在身上煞是舒坦,一会儿就进入梦乡,头上的火车头帽子掉在地上也没察觉到。
爷爷额头刀刻般的皱纹似乎不习惯与笑声相融,惟有沉默寡言才是自己生活的情趣。偶尔,从屋子里飘荡出他与一个男人划拳打杠子的声音。只听见爷爷拖着嘶哑嗓音,连续两三声喊着“老虎——老虎——”,竟然没有逮着对方的“鸡”,反而被男子的一声“杠子”打了个正着。
“怎么老是我喝酒呢!”爷爷的话中带着一丝怨气。
“哈——哈——那是你硬挣的,你不喝也得喝呀!”男人得意中带着狡黠。
我知道这个男人打杠子的技能比爷爷好得多,他既懂得如何变幻套路,又能抓住爷爷重复喊“老虎”的弱点。爷爷接连喝过几杯酒后,话开始多起来,似乎不信这个邪,不明白怎会一直输?本想让客人多喝几杯,自己反倒成了别人的“瓮中之鳖”。
倚在墙角侧耳聆听爷爷打杠子的我,早已被屋中飘出的肉香馋得流口水。听见爷爷喊我的乳名,急忙窜进屋里。爷爷一边用筷子挑起一片肉塞进我嘴里,一边叮咛我代他猜拳。我挽起袖子,伸出右手,一阵吆喝伴着手指变换,男子终于败下阵来。这时,爷爷乐得脸上的褶皱都似熨平了般,连忙又挑起一块鸡腿给我。
后来,我才知道,那位在爷爷家喝酒的男人是特意上门为他庆贺生日的。在我记忆中,爷爷夹生古怪的脾性,连亲人都难以忍受。这是我平生唯一记起爷爷最和善的印象。
数年后,爷爷吃完贮存的粮食和腊肉,生活日渐变得艰难。他干瘦的手背连缚住一只鸡也有些困难,只能做些简单饭菜度日。逢年过节,父亲就派我们把一墙之隔的爷爷请来吃饭,或者提前舀一碗饭菜让我们送到他屋里。但是,这种吃一顿只管一顿的接济,根本解决不了爷爷每况愈下的生活问题。
终于有一天,父亲当着我们众兄弟的面,和母亲商量爷爷余生养老问题。父亲坚持把爷爷接过来一起住。母亲却坚决反对与爷爷一起生活,并声泪俱下地忆诉爷爷昔日对她所做的“滔天罪行”,令人无不垂泪,那真是烙在母亲心中永远抺不去的伤痛。
“妈——您别伤心了!”哥哥终于打破沉默,耐心地劝慰母亲,“爷过去对您的伤害都是过去的事了,他过去做得再不对,那是他人品上的事;现在他老了,我们不养他,那就是后辈人品有问题。在外人眼中,他依然是我们的长辈,别人不知道,他过去怎么虐待您,我们不赡养他,外人却看得一清二楚,认为我们都是忤逆不孝之人,若是犯了众口之怒,那我们后辈还能抬头做人吗!不孝子孙的骂名我们是背不起的!”
母亲本是个心底善良的人。一番哭诉渲泄后,她最终同意爷爷与我们住在一起。爷爷的生活是没问题了,但母亲与他那层膈膜,仿佛是一堵无法推倒的铁墙。我们碍于母亲的颜面,与爷爷相处得并不十分亲近与融洽,使他在吃穿不愁的生活中,依然有一种孤独与凄凉。
爷爷终日沉默寡言,坐等吃饭是他每天生活的主业。在寒冷的冬日,他总是偎坐在火坑边,将火什拣进废弃的坛子中,焐灭成木炭,日积月累,装在袋子中竟有二十多斤。那年冬天异常寒冷,在雪花纷飞的午后,爷爷扛着半袋炭,来到我的商店门前,急切地说:“坐到店里真冷啊!快去把这个引燃,生盆火烤一下……”我接过袋子,约莫十多斤,拍落积在他帽子和肩上的雪花,惊奇地问:“爷爷,这大冷天的,这么远的路,你怎么来了?”我拿起一瓶酒,取来一包零食,让他喝点酒御御寒。爷爷是徒步两个小时才到店里。
那年过后,在一个正插秧的农忙时节,爷爷因病离开了人世。父亲焦急地说:“这个活仙人,活着让人闹心,死时也不让人省心,这大忙天的,到哪里找人帮忙!”全家都为料理爷爷的后事奔波操劳,远近村组的亲朋好友来了很多。在为他入殓盖棺时,几乎没有亲人倚在棺材边痛哭流涕作最后的留恋。在嘈杂的人群中,我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悲凉。
然而,爷爷雪中送炭一事成了我常常回忆、湿润眼眶的一幕,特别是在我年龄越来越大这种感觉就越强,总觉得亏欠了爷爷一份情。这种愧疚,时常萦绕在我的脑海中,久思成梦——与爷爷相遇在一个空旷的山谷中,他独自走到我身旁问道:“还有酒吗?再给我斟一杯。”
清明时节,人们冒着雨,提着香烛纸币,行走在荒野的坟茔中,祭奠亲人。我来到爷爷的坟前,坟头荒草丛生、荆棘遍布,四周满溢着凄凉。我跪下用手刨出一块空地,化过一锭纸钱,将酒洒在地上,虔诚地磕过三个头后,默念道:“爷爷,我来看你了,你在天国里过得好吗?我把你想喝的酒给你带来了……你的余生过得凄凉,也不要怨恨别人,那是你私心太重,不懂得有付出才有回报的道理,才把人生一副好牌打得稀巴烂。你若二世再做男人,现在快是二十岁的小伙子吧,希望你能懂得奉献和牺牲,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赢得人生,拥有快乐……”
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育小、养老是人生永恒主题。老幼相助,生生不息;互敬互爱,家国和谐。
胡贵明,陕西佛坪人。青年时尝过各种酸甜苦辣,曾在煤矿挖过煤,砖厂搬过砖,金矿里拉过矿渣。现从事个体经营,热爱生活,爱好文字。闲暇之余,喜欢用音乐的旋律排减压力,用文字感受生活,多篇散文散见于网络平台或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