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2日14点许,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攀折了三枝公共花木,为的是成全一位行将就木的诗人久违的春天。我先在高新医院东门外的第四棵行道树上折了一枝紫叶李。扫码测温进东门,又在门诊楼外摘了石楠,这是诗人最喜欢的植物。穿过门诊楼,又到住院部楼前折了一枝有朵有苞的紫丁香。我一步两三个台阶,很快就上了三楼,穿过L形回廊,到123室,这里只有5床,是特护病房。我从门上的望窗看见诗人的姐姐坐在病床脚头的小地凳上,我轻敲了三下门,见她没动,又加重了些敲了三下,她过来开门,垫在门锁上的卫生纸掉落了,诗人现在脆弱已极,太怕吵了,家人们也尽一百分的心意在呵护成全。
诗人黑光,本名徐进,他本是我在陕西省文物信息咨询中心的领导,但他却坚执要我们下属称他为“徐老师”。因为文学上的投契,我们算是别有情缘。知我家境贫寒,多有恩恤,不但推荐发表我的小说习作,甚至在单位撤并、人员离散之时,帮我介绍工作。因我饭量大,每有餐会,都特别嘱我吃饱,知遇之恩,遍及巨细。他第四度入院是2月27日,我却自此日前一天起难以脱身。春节前父亲从建筑工地楼梯失足,致前后胸九处骨折、六处骨裂。虽然手术已在节前顺利实施,但是工伤赔付因为大小劳务相互推诿,延捱至今不能解决,需带着去做伤残鉴定,以备诉诸法律。养育之恩、知遇之恩难全,先养后遇已是愧心,如今脱开身来,便无准允,又如何能不来相见?我十二点从西北大学太白校区坐公交又倒三趟地铁赶到医院。在门口石楠树下,一再拨打师母电话和微信语音,都无应接,转而询问了另外两个曾来探视的同事,才确知床号。开门的是诗人的姐姐,我们是彼此认识的。2014年冬,师公病危,我以年轻力壮,连续几个周末曾往兴平床前值夜。诗人已经到了不能离人的时候,晚上由妻女值伴,白天则是姐姐姐夫照料。“小伙子你来了,徐老师好几回说起你,他是盼着你来。”我坐在床头的椅子上,便去拉徐老师的手,手掌已瘠薄得只剩下筋骨。
我给诗人说中国人民大学王子今教授发来消息,说要一张《陕西古塔全编》的书封,凤凰出版社出他一本随笔,用作插图,其中有撰文表达对您这位老同学的深心感念。他说:“子今谦虚。”由此便追说起正月初五那天。那时还没有正式上班,省政府参事室徐晔主任带组联处杨建辉处长,邀西北大学出版社马来社长偕我同往徐老师高新家中慰问,徐老师担着省政府参事室的特聘研究员,而且与徐主任又是校友和多年文友。徐主任曾主持过省作协,对这位一手执灰铲一手握诗笔的才子惜爱有加。那天慰问后,马来即和王子今教授通话,告知诗人近况。当天下午王子今教授就发来消息。王子今教授与诗人同班,同为西北大学77级考古专业毕业,但却足足长诗人九岁。然而七十二岁子老尚在发奋为作,六十三岁诗人却只能在这里“向死而生”。
诗人去了眼镜,又仰靠在沙发,偏头向窗,问我:“有风吗?”我先是开了另一扇窗,回答说:“没有,有阳光。”我又问他,“开一点窗?”他点头。看着姐姐来回奔走,我便又说:“正月初五那天,徐主任玩笑说,‘你现在要战胜病痛,你很辛苦,也很可怜,但其实你很幸福,有三个女人围着你转,三个女人都深爱着你。有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还在疼你,有这么殷勤的夫人这么认真照顾你,还有那么出息的姑娘崇拜你。作为男人,你太幸福了,所以你要像苏珊·桑格一样坚强地活着,勇敢地活着,并争取更伟大地活着,争取参透这疾病的隐喻,为人类点亮明灯。’我现在突然觉得您不只是三个女人深爱着,还有一个深爱着您的姐姐。”没想到诗人沉吟良久,道:“这其中,也只有我自己知道。”“你的此岸,往往是别人的彼岸。”诗人又道。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我刚才攀折的丁香、石楠和紫叶李,如果它们灵明能言,是否也会这样说。一如人之生死。
诗人黑光最后见到的丁香、石楠和紫叶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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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栓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