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号寒。灯下,逐篇读着作家出版社新近出版的尤凌波的散文集《那年冬,真冷》,我的心一直处在暖熙、愉悦之中。文章中那些曾经稔熟的生活场景和乡音乡情以及似曾相识的乡党邻居,又让我回到了童年时代,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关中农村的那片热土。重温那尽管苦焦,但却温暖的农家日子,如梦如幻中,我的灵魂,又接受了一次洗礼。
苏联诗人叶赛宁说过:“找到故乡,就是胜利。”面对童年和家乡诗意的理解,无疑是生活给予作家最大的馈赠。尤凌波正是一个找到生命源头的作家,故乡的山岭强健了他的筋骨,故乡的水流荡涤了他的胸怀,他生在长安,长在长安,白云苍狗,斗转星移,永远都是长安大地的儿子。当他提笔为文的时候,故乡大地的人物、亲情和风俗,便像满天的柔柔星光,给他醒悟的知觉,给他诗情,给他画意。
全书近20万字,分为两编,前记“乡恋”,后写“乡党”。“乡恋”描摹出真切的生活点滴,而“乡党”则是彩线穿珠式地牵出一帧帧人物剪影。作者笔下的乡村记忆,经过岁月的沉淀,更加朴素、生动、唯美,是关中农村过去式的浮世绘。
一
鲁迅先生说过:“散文的题材,是大可以随便的。”“随便”二字,是说散文题材无禁区,是散文选材的宏观品质。但具体到每一个作家,就应当而且必须写自己有生命体验和情感体验的题材。时下那些心灵鸡汤类散文,似乎把人世间的道理讲尽了,但却没有什么营养,犹如和尚念经,牧师布道。不是引自作者心灵的泉水烹调的琼浆,而是用花言巧语勾兑的杂烩。
过去的日子,也是一种历史的现实。与今天的现实在认识论上具有同等意义。因为人类的基本人性和审美倾向是永恒不变的。作家只有尊重自己的经历,写他熟悉的生活,才配得上真实二字。看看当年游子回乡省亲的过程吧,“三十下午,大多数人就陆续离开单位,匆匆收拾后,携妻带子,还有准备好的年货,来到公交车站”“车站前,早已黑压压等满了准备乘车的人”“车还没进站,等候的人们便乌泱泱地随车移动,门刚一开,又铆足了劲你拥我挤,回头一看,女人抱着娃娃还在车下呢”。两个多小时后,“路上的积雪已至小腿肚子,领着妻儿,一步步‘咯吱吱’踏雪南行。深一脚,浅一脚,过村庄、过旷野、过坟园……抱抱走走,走走歇歇。行走时尚不觉得冷,歇下了,方觉寒冷彻骨,身上、头上落满了雪,人与雪已凝为一色。”这就是尤凌波笔下的风雪夜归人。那是春节只有三天假的时代,省亲的游子们对路途的艰辛、亲情的召唤自然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散文是个人生活史和心灵史,因而写得细致入微,让读者感同身受。
还有衣着:“那时庄稼汉的双肩、膝盖,还有大腿面,都缀着几块补丁。而乡村教师、村会计、乡干部这些人,由于常年要开会,坐的多,写教案、写材料,双肘处摩擦多,那补丁差不多就在双肘处和屁股上了。你是干啥的,搭眼一瞅补丁,便猜个八九不离十。”
还有吃饭:“日子苦焦,一年也难见荤腥,好不容易盼来一次坐席的机会,肉丸子、条子肉刚一上桌,一桌人的筷子便齐刷刷伸向碗里,筷子有时还打开了架。眨眼间,碗就空了。”
还有睡觉:“炕烧热了,汉子们脱得赤条条,睡在热炕上十分舒坦。细皮嫩肉的女人、娃娃就喊叫太烙,一夜起来,鼻干眼赤。但睡着睡着,又会觉冷。夜长了,炕洞里的草火早已燃尽。”
这些场景,这些细节,如果没有亲身经历,身在其中,是断然写不出来的。作家选择题材,题材也选择作家。有志于文学创作的人,无论如何要珍惜生命中故乡的恩赐。故乡是精神基因的来源,又是创作素材的宝库,让你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二
题材包罗万象,它需要选择,需要开掘。散文是主情的体裁,要选择那些含情量丰沛的素材。然后进行萃取,进行提纯。正如铁矿石,富矿含铁质多。再好的冶炼技术,也不会从花岗岩中炼出丁点儿铁来。
凌波深谙此理。他能从惯常的生活经历中选择那些最能拨动人心弦的场景,用他们心灵震颤,引发读者的共鸣,他相信凡能让他动情的,就一定会使读者动容。
这是一个没有名字的老汉,“他起初离开村子时,还是个半大小子,要到省城学徒去了”“后来在城里成了家,有了儿女,便领回来让母亲帮着带”“他感到母亲住的老家,才是天底下最温暖、最安全、最可依赖的家”,他的母亲,总是“坐在屋前的石头上”“静静地等他回来”。而当他的孩子们一个个羽翼丰满,像小鸟一样离开乡村,到城市的屋檐下讨生活时,他却像一只恋旧的老鸟,毅然回到村庄,守着他的旧巢,和母亲一样“每天就这样坐在石头上,默默地独自等着、盼着儿孙的归来”。日后,儿孙们又要走了,他“拄着拐杖,艰难地扶着墙,挪到了门口,目送着他们渐渐远去,这才坐到石头上,又开始等待”。
这就是两代人的宿命,是两代人对于乡村的心灵皈依。他回到乡村,就回到了生命最本真的时空。他对儿女的眷恋,亦是对生命最初味道的怀念。他怀念的方式是独特的,只是静静地等、静静地盼,还有那块永远的石头,让人感到一股抑郁,一丝悲凉。
调侃和揶揄也是一种抒情。在《衣忆》中,作者写道:“过去光害怕衣裳磨破,现在唯恐衣裳磨不破,于是,聪明的厂家便迎合这种心态,索性在衣服出厂前,直接就用机器砂轮先磨它几个洞再上市,果然大受欢迎。”一时间,满街道的破衣烂裤,到处都晃动着若隐若现的白花花的前腿肉,似乎又成了一道艳丽的风景线。
这是对衣着新时尚的笑谈,是对审美观新潮的逗乐。情趣多元、五彩缤纷的生活,谁都会善意地莞尔一笑。
三
题材对语言有规定性。什么样的题材就选择与之契合的语言格调。《那年冬,真冷》是写乡村生活的,它的语言自然呈现出质朴、浅显、明快的风格,而地域特色的方言和俚语,更增加了作品的亲和力,酣畅地表现出作者淳厚的情怀。
叙述最见功力,叙述者既全知全能,又被局限于一定的视角。本书作者的叙述,以短句多,散句多,口语多。“庚羊出狱后,已五十过半,身体也大不如前,木工活也干不动了”“苗绒线身体健硕,胃口更好,南瓜、红苕、洋芋糊汤、苞谷面搅团、红豆米汤,有啥吃啥,吃啥都香”“世田与妻子菊芳打了一辈子的捶,闹了一辈了的仗”,读来如数家常,全是农村人的声口情态,音容笑貌如在眼前。通过作者的叙述,读者可以感到,一个个人物命运的坎坷都是由历史生活的曲折演化而来的。历史的风雨,给他们的精神世界投下了不同的色彩。而在叙写这一切的时候,作者不动声色,很难分清哪是叙述的语言,哪是抒情的语言,把人性的光辉和生活的美质不着痕迹地结合,自然就给读者以诗意的享受。
方言和俚语的运用,总能让读懂的读者会心一笑,十分过瘾。“追往”“济常”“脏发”“涹浆水”“馋火”“丧眼”“把作”“害骚”“苡子”“狗也冒”“鞍间房”“黏面”“发熬煎”“头牯”“带暗眼”“撕挖”“官油壮捻子”“括当”“日蹶”“抹脱”“万货”“琉璃皮张”“撂里撂胯”“招识”“装贼不像绺娃子”“红膛瓜水”……对显示作品的地域性、通俗性无疑十分有益。眼下正在热播的电视剧《装台》持续走红,陕西方言实在功不可没。
美国诗人惠特曼说:“艺术的艺术,表达的光辉和文学的光彩都在于质朴,没有比质朴更好的了。”这部作品,对生活的反映是质朴的,情感是质朴的,语言是质朴的。但我又难免担心,那些半个多世纪前原始状态的方言和俚语,非关中读者和城市化了的青年读者费解是肯定的。现代传播的精髓,在于以传播的对象惯用的话语,即对方听得懂,愿意听的方式进行传播。原始状态的语言,还是要经过必要的提炼,作者如能从神似而不是形似的角度理解语言的本土化,既保持地方特色和乡土气息,又让全体读者没有阅读障碍,那就尽善尽美了。
这本《那年冬,真冷》,质朴无华,平淡天然中包涵韵味,犹如土著村姑,虽然缺乏浓妆艳抹的妩媚风姿,但却勃发出一种天然的本色之美。当然,在中国文学族谱的划分上,这一类作品,还不能算作“精英文学”。但事实上,一个有出息的作家,始终都坚持着自己的文学品性。不趋时、不盲从、不气馁,永远老老实实地挖自己的井,别人挖出了大金娃娃也不羡慕。他们来自农村,他们认为自己只是家乡人民创造出来的雄壮的交响乐中的一个音符,如此而已。
找到故乡,就是胜利 ——尤凌波新著《那年冬,真冷》的审美透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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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路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