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坐就是一个隐喻,这是我看完贾平凹的小说《暂坐》所能想到的第一句话。
《暂坐》,在贾平凹的小说里就是一个茶楼的名字。小说围绕“暂坐”这个茶舍铺设了十多个女子,就像《红楼梦》里的大观园,“暂坐”只是个人物存在的维系空间。空间的意义为的是小说人物存在的合理性和表达。可说透了,一旦这个空间形成了与人物存在的关系,它就有了自身存在的生命意义,不再只是一个简单的喝茶休闲的场所,而是有了更多的人文情怀和关照。
贾平凹在小说的演绎过程中,以个人对生命的体味,在雾霾肆虐的西京,在繁杂、喧嚣、慌乱、迷茫、惶恐、急促、压抑的城市,设定了这样一个空间,可以寄养心灵,可以让一群来自不同地方、拥有不同工作和身份的女子,在忙乱中寻回做人的体面,找到“暂时”难得的清雅和逍遥。其实说透了,贾平凹创造的是一个在逼仄空间可以做回人的私密空间,用来与现实世界的各种生存窘困的挤压相抗衡。在现实与超现实的对抗中,理想的“暂坐”终究成为不可持久的存在,消亡就成了必然,《暂坐》的意义也就得到完美呈现。隐喻不言而喻。
既然是暂坐,就不是一种恒定,困惑与惶恐就时时刻刻逆袭而来。但在漫长的生命长河里,暂坐又是必要的,虽然能坐的时间很短暂,但能坐就是一种姿态,更是一种生命态度,努力学会不被日常的琐碎牵着走,让自己慌乱的生命得到片刻的整理,回归生命本身存在的意义,哪怕是分分秒秒的时间,能有这样的片刻就是胜利。暂坐这个茶舍就是这样一个短暂的存在。
小说中《暂坐》这个茶楼的存在,成为活在西京这个城市里一群女子的“喘气的出口”,也是避难所,更是支撑她们向前走的拐杖。她们在这里可以优雅、可以放肆、可以倾诉、可以小憩,甚至可以抽烟喝酒、可以泪流满面、痛哭流涕,在这里可以毫不伪装地活着。有了困难,在这里就可能找到解决的途径,即便找不到,至少可以找到精神力量的补给。
海诺是老大,她有着一颗包容海纳的心,她的佛系让一群看起来体面实际上都活得异常艰难的姐妹们,在生命及其生活里遇到坎时得以暂时的放松,获得些许的快乐。
羿光是个能人,但智慧无法给他更广阔的生命空间,他被纠缠在世事的网里。他是名人,点缀了权力和金钱追求人的生活,让他们在掠夺财富和权力之时拥有文化与热爱生命的标签。好在有暂坐这个空间,在这里,羿光才回归了文化人的基本状态,可以获得起码的尊重与快乐。更主要的是还点亮了一群奇女子的灰暗,让她们在匍匐的日子里站起来说话,让她们在生活的奔波艰辛中能有力量。
没有人能赢得过命运,能做的就是坚持。暂坐的存在时间很短,一如《金刚经》里说的,就是个梦幻泡影,但存在时活着的姿态还是有质感的,在抑郁的西京亮了一声快乐的音符。看似不和谐,实质上潜在地表达出一种生命律动。再荒唐的情节里总会有真实的存在,即便是短暂的。尚且暂坐本身就是所有生命必然的休整状态。
再忙,也得学会暂坐,即便是无望的渴望。但欲望却是人类最无法控制的,欲望太多,必将无法成就自己圆融的理想,无法真正走出困境,反而会陷入不可自拔的更大的泥潭。海诺努力过,终究没等来“活佛”,没有走出苦海,没有真正地听到佛音,却在一场官场地震中被牵连进去,因为暂坐这个茶楼是通过政府秘书长的“招呼”,便宜得来的。最终,茶楼没了,海诺也悄无声息地在姐妹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暂坐这个茶楼,靠的就是海诺的善心来维系,海诺努力善待身边的每一个姐妹,为她们排忧解难。有生意的努力为之铺路,有矛盾的努力为之化解,有情感困惑的努力为之答疑解惑,有生活困难的努力为之提供便利,即便是一个外国友人,她都毫不犹豫地接纳,给予生活上的方便。为了夏自花病的护理,她做了周详的安排,让每一个姐妹义务去值日护理,时时叮咛嘱咐。对夏自花的孩子与母亲,她也全力做好妥善安顿,让夏自花没有后顾之忧。即便知道自己已被卷入“官场震荡”,最后还是从容地将他们交给合适的人照顾,而不是担心自己所面临的“灾难”。
在“灾难”来时,她更多的是关心她的雇员小唐的安危,当得知小唐回来后,她不再犹豫,坦然面对所来的一切,即便是牢狱之灾。
海诺是织网人,但她又是网上的人,她织的和善之网终究被社会的大网撕扯了个粉碎。这不仅是暂坐的悲哀,海诺的悲哀,更是这个社会的悲哀。依附于权势,依附于腐败官场的存在,即便你的理想再美好,根基就是错的,不稳定不牢靠的,坍塌是迟早的事。海诺最终是个失败者,错不在她,错在这个社会。这便是贾平凹的高明,它在不动声色的絮絮叨叨的人物闲谈对话中,批判社会现实。
即便是再清纯,在一个混杂、污浊、丑陋、腐恶的环境中也很难做到出污泥而不染。
夏自花是美丽的,最终成了包工头的情妇,为其生育不算,还得把所有的苦痛压在心里,不敢告人,最后因压力太大,抑郁苦闷,一病不起,至死不能名正言顺做人家的老婆。应丽后是有钱了,靠的是整天陪人家看电影、喝咖啡、泡双人浴,或者求人托关系赔笑脸。就是这样辛苦挣来的钱,还是着了她的姐妹严念初的道,几十万的投资不仅要不回来,还招来了要债公司的讹诈,善良的她不得不花钱消灾,以保平安。严念初活得像贵族,“开名车、住别墅,陪大老板打高尔夫球”,伴随的是离婚,孩子的成长自己无法照顾,遇到难事首先想的是自保,把包袱甩给自己的姐妹。司一楠,不再相信男人与女人的爱情,不再打算结婚生养孩子,甚至与徐栖搞起同性恋。这种扭曲就是她们坚持在城市里活下来的必然附带品。
活在这个城市里的她们无根,无所依托。漂泊成为必然,茫然若失就是她们的存在状态。陆以可眼里的“再生人父亲”的幻化出现,让陆以可找到可以在城市里留下来的理由,也是她活在城市里不自在的根本。在她的眼里,补鞋的、捡破烂的、行乞的,她都看成是自己的父亲,这种看似魔幻的存在正是贾平凹小说文字背后的强大力量。城市,是千千万万个像陆以可的父亲一样的农民用血汗喂养长大,长大的城市却并不善待她们,这也是城市化进程不理性的必然结果。这样一来,暂坐这个场所就有了更强大的生命意义。这里至少是一个友善的存在,即便附带着一些虚假。
正如羿光所说:“你看海诺她们,一方面都是不结婚,想方设法在社会上周旋做生意,另一方面表现得工作认真、诚恳良善、乐意帮助,即便给人一个笑话,一句客气话,在路上捡起一个烟头放进垃圾桶,看似琐碎无聊,但是你不觉得它是有意义的吗?”其实说透了,后边的这些友善都是生存的“多门绝技”,是一种自我的保护与隐蔽。终究还是敌不过整个社会的堕落与卑鄙。伊娃不无感慨地想:“她们是那样一群高尚的人,怎么都有没完没了的这样或那样的事所纠结,且各是各痛,如受伤的青虫在蹦跳和扭曲?”
谁不想优雅地活着?
在这十个女子里边,只有一个女子她没有沦陷,她就是冯迎,她一直没有走进现实的生活圈子里,只是活在别人的谈话中。从小说的第一章节就出现,托人捎话,一直到最后一节也没回来,却在飞机失事里灰飞烟灭,真有点“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味道。她的存在意义就是十姐妹的更高层次的深化,她像暂坐墙上飞天壁画里的那个最瘦小的,眼睛一笑就细成线的仙女,潇洒飘逸。更重要的是她有着超凡脱俗的觉悟基础。一如她在自己的读书笔记里所说:“我们现在有太多的名义和幌子去干一些龌龊的营生。”“幸福不是由地位、名望、权力、金钱可以获得,幸福是一种没有任何依赖的存在状态,有依赖,就会有恐惧。幸福存在于自由之中在自由之中认识事物,而不是混乱、困惑。”有这样的觉悟,自然就能活得通透一点。可这唯一的超脱,终究只有死亡,这只是悲观与宿命吗?贾平凹心里跟明镜似的。
大师说好来,终于没来。来只是一种念想,这个念想成就了暂坐里一个空间,有了大家聚在一起的场,因念生场,有了场就有了“嬉闹”“挥霍”“任性”“放肆”的空间。就像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演绎出与俗世不一样的生命情态。她们做回了女人,就是“西京十块玉”纯净美好。她们是“有一颗鹤的心”却“长了鸡的翅膀”的群体,“燃烧自己却得不到温暖”,结果就“把痛苦当下酒菜”。在雾霾缠绕的古都,竭尽生活所能,为活得体面努力,结果不过是网点上的一枚棋子,当暂坐这个“网点”在一声爆响里化为乌有时,开始还来看看的她们,慢慢就不来了,最后就不见了。羿光、海诺在做啥,她们是“死”是“活”都没有了意义,“大难来了各自飞”成为终究的结局。掩盖在“温情脉脉下的”本质就暴露出来。
说透了,要想在充满金钱、竞争、势利、污浊的世界里生存,必须学会“佛系”心态,正如贾平凹在小说里写的:“把心平静下来吧,尽量能把烦躁转化成一种欣赏。伊娃便觉得街道是红河,雾霾如同白浪在汹涌不定,而自己行走就是立体游泳。于是由游泳再有了想象,天上的水和地上的水都是一样的纹,水里的鱼若跳出来到空中,那该是鸟。鸟在空中飞着又钻进水里,那该是鱼。”现实的沉重缠裹着人们,负重不堪,能让自己轻松自在的活着,能像鱼和鸟游动飞翔,只能是黑色幽默,在欲哭无泪里自己幽默自己。
暂坐本该是人性里最自在的存在,可是在现实生活里却成了一个命题,无法轻松言谈的命题。贾平凹就用小说以隐喻的方式给我们揭示了出来。
活着不容易,能清醒地活着更不容易,即便是暂时的坐坐也不容易,因为我们活在一个太逼仄挤压的空间,何况还有雾霾。
“城里有腥,我也到城里来了!”这就是贾平凹对城市的理解。《暂坐》是贾平凹的第二本写城市的小说。《废都》是他青壮年时的作品,也在写城市,“城里有腥”,读来让人血脉偾张。贾平凹写《废都》是竭尽全力地表达,情节里多的是精彩的细节,是“闹腾”,表达与当时的社会发展极其合拍,因为社会正处在骤变时期,所有的“牛鬼蛇神”都粉墨登场,被压抑的欲望瞬间爆炸式地裂变,堕落成为必然。写《暂坐》时的贾平凹已接近七十岁,叙说的语言显然多了更多的平实与自在,不再是剑拔弩张,写的是“泼烦琐碎”,讲的是“吃喝拉撒,柴米油盐,喜怒哀乐”。但小说的表达却是更有力量,在轻描淡写的言谈里,有着平地一声雷的巨响。
“别说我爱你,你爱我,咱们只是都饿了。”这就是《暂坐》这部小说最真实的告白,你听懂了吗?不妨走进去看看。
暂坐就是一个隐喻 ——读贾平凹长篇小说《暂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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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晓恒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