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杜文娟:生命教育应常态化

发布时间:   作者:王小嘉 杜文娟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


杜文娟2008年在地震灾区

编者按  2020年6月6日,“文学陕军”首期会客厅邀请嘉宾杜文娟老师分享了自己的长篇纪实文学新著《岩兰花开——汶川大地震幸存者生存状况调查》(中国言实出版社出版)。30多位现场读友,其中有一名来自当时地震灾区北川的女孩,青年写作者王小嘉。之后,王小嘉和杜文娟有了下面这场对谈。


王小嘉:杜老师您好,祝贺您的新书《岩兰花开》出版。阅读您的书,我的内心非常复杂,我的家乡在北川,我是一名地震亲历者;同时也是一名青年写作者。这本书太过真实,几乎是发生在我身边鲜活的例子。在当时余震不断,一切未知的情况下,是什么促使您震后第五天就去震区采访呢?又是什么促使您一次又一次返回震区,去关注地震幸存者呢?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呢?

杜文娟:非常感谢您的阅读,并认为真实。您是一位特殊读者,来自震区核心地带,而且亲历过汶川大地震,真实是对非虚构作品的最高褒奖,也是基本要求。

曾经有一位作家,读了此书的两个章节,是微信公众号推出的。他用怪异的语调问我,书中的每个主人公都是你采访过的吗?当时我惊愕万分,一个作家又不是摆地摊卖西瓜的大爷,怎么能询问如此外行的话呢,倒是我无言以对,不知从何说起,顿时腾起无名怒火,可以怀疑我的写作态度和能力,但我不能违背文学规律和常识啊。

在西安高新区挂职的时候,一位好心人对我说,给您找个助手吧,帮您收集素材,采访采访人啥的。我问她,助手能帮我传递出青苔上毛茸茸的鹅黄色芳香吗?能帮我发现荷叶芯滚动的露珠上、折射出的太阳光辉吗?对方停了好一阵,才吐出两个字:不能。

所以说,作家不同于行政官员,更不同于企业老总,作家可以像农民一样生活,孤独简单,无需秘书,不必叫卖,像牛一样耕耘,像土地一样奉献。

当时去震区,是想当一名志愿者,为灾民干点力所能及的事。在成都双流机场搬用救灾物资的时候,干了大约半小时就汗流浃背,坐在高高的衣服、帐篷、牛奶堆上歇息,四下望去,身边的人引起了我的注意,有年轻的退伍老兵,有老年人,有十多岁的孩子。我便主动和他们搭讪,这一聊,深深地感动了我。体力活不是我的长项,记录他们的故事,同样是工作,如果让更多人了解这个群体,了解除过消防队员、正规部队、医生护士之外,还有数万名来自全国各地,不同职业、不同年龄、不同性格的志愿者,或西装革履或衣衫褴褛的爱心人士,完全是可行的事。也算是鼓舞士气,为救灾出一份力嘛。

先来分享一下最初的感动吧。一位30岁左右的男士告诉我,地震的时候他在昆明一家网吧上网,三天三夜吃住在网吧,发生地震以后,第一时间买了一张无座火车票赶到成都,到不了一线救人,只能在后方运送物资、包装消毒粉,谁让咱是退伍老兵呢,一天当兵,一生是军人,国难当头,义不容辞。一位70多岁的老人对我说,平时靠拾破烂为生,昨天把卖破烂的21块钱投进募捐箱了,今天到这里干活。12岁的男孩说,爸爸妈妈忙着救灾去了,学校放假,没有事干,就来这里帮忙。他一次只能抱一小箱牛奶,走起路来歪歪斜斜。

无独有偶,故事穿越到十年之后的2018年5月,在北川一个农家乐,见到了无腿蛙王代国宏和他妻子,他妻子是一位漂亮清纯、刚刚辞职的护士,准备孕育宝宝。她告诉我,地震发生后也在救灾物资现场,搬运过物资,在医疗点的帐篷里,打扫卫生,给护士姐姐打下手。《岩兰花开》中的《仙女小妈妈》,就是以她的成长经历,她与双腿截肢的游泳冠军代国宏的爱情故事,完成了对年轻幸存者的书写。

后来我一次次去震区,就是因为感动,不同时期有不同时期的重点工作,最开始是救人,随后两三年是灾后重建,十年以后,是脱贫攻坚、全民奔小康,但民众的心理障碍依然存在。重大事件发生时,各种矛盾急剧爆发,各种问题纷至沓来,作家关心的是人的心灵世界,被誉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专业就是研究人,书写人,关注这个领域,当属发乎自然。

幸存者大多是普通人,我也是普通作者,进不了白金汉宫、白宫,不熟悉高层生活,塑造不了万世枭雄,就写熟悉的人和事吧,幸存者是我愿意花费精力和时间书写的对象。

十年采访经历的确是“自讨苦吃”,介绍信如同废纸,费用自理,采访时还处处受阻。但我清楚这是值得奋斗的事业,这样重大的历史事件,只有经过时间沉淀,才能出大作品。如同当下的新冠疫情,成千上万的抗疫之作,但只有少数作品能流传下去。

无论是虚构还是非虚构,题材几乎决定了作品的成败。这个题材意义深广,对后来者有借鉴意义,但绝对不会畅销,当下销量最好的图书一为成功学,二为养生学。幸存者这个词,普通读者都会绕着走。还有个心酸又有趣的事是,此书几个章节在《北京文学》《作品》头条发表以后,三家出版社愿意出版,待看到全部书稿后,回复几乎如出一辙,有价值无市场。最后中国言实出版社低稿费出版。尽管有些失落,毕竟划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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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文娟2008年在地震灾区

王小嘉:您在2008年、2009年、2018年四次入川。我注意到,前三次入川,都是在灾后重建尚未完成之时。您多次在震区采访,能不能讲一讲当时在震区采访的写作生活状态?

杜文娟:十年间四次入川采访,并不算勤奋。许多非虚构作家为了获取第一手材料,感受主人公们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性格特征,做事风格,常年与当事人生活在一起,我做的远远不够。

我的单位,多年来一直支持和包容我,家人也很支持。一旦伏案写作,就会几个月不挪地方,既不叨扰他人,也不乐意被人打搅。万不得已见人,被戏称为“长篇脸”。脸色泛青,表情木讷,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对红绿灯不敏感,不敢过斑马线,明明是上电梯,会按下行键。收到短信,我会回复“闭关写作中”,有人觉得我傲慢,干脆把我拉黑。每完成一部作品,会奖赏自己一般,去一个地方走一走,小住一段时间,或者采访采风,这就是我目前的工作状态。

至于当年在震区一线,白天为灾民送粮送药,晚上或者在灾民帐篷中,或者在裂缝清晰的危房中写作,将文字和图片发往外界等等经历,我不想说,真的不愿意再倾诉,更不愿意写进文章中。能说出口的痛不叫痛,能写出来的痛不叫痛,有一种痛,叫不想说。如果有兴趣,在网上搜杜文娟四川震区亲历记能看到。

在此我想感谢一个人,就是著名作家徐则臣,他当时是《人民文学》的普通编辑,我把写好的稿子发到他邮箱,他就粘贴到“左岸”网站上,有时候好几天发不出去,就求助部队海事电话发送。开始没有在意,也不知道有没有反响,我从都江堰、汶川、映秀、什邡、彭州转了一大圈,到安县、北川等地时,接到徐老师电话或短信,说东北一家杂志要发表此文,问我是否同意。有一天正在摩托车上,一家报纸编辑告诉我,星期二之前将稿子发给他,我反问一句:请问今天是星期几。29天以后,乘火车回陕西,过隧洞的时候,接到另一家杂志社编辑电话,才知道这个五万多字的亲历记引起了多方关注,《十月》《北京文学》等十几家报刊发表和转载过,《波士顿记事报》也连载过。


王小嘉:您在书里说到:“北川是一个碰不得的地方,家家一把辛酸泪。”这本书里的一些人,至今没有从当年的悲痛里走出来。您在采访中,是怎样和他们沟通,怎样让他们对您打开心扉的?您又是如何战胜悲伤的?

杜文娟:那场灾难,汶川县的映秀镇是震中,北川羌族自治县老县城与映秀镇一山之隔,遭遇同样惨烈,几乎毁灭,加之人口密集,许多人即便是小家庭没有遇难者,大家庭也有伤残者,相互见面,无语凝噎。震后的老县城变成了巨大的废墟,被人称为“鬼城”。不得已重新建起了新县城,新县城由山东省对口援建,街道宽阔,建筑风格具有羌民族风格,三五十年不过时。新城地处平坦地带,城市骨架宽阔,受伤的人们惧怕回忆,有的干脆远离北川,绿树成荫的街道上行人稀少,也有“鬼城”之说,所以远近的人开玩笑,说北川有两个“鬼城”。

无论是记者还是作家,搜集素材是基本功。昨天我还对一位文友说,采访的时候,千万别成群结队,前呼后拥,尤其和当事人交流,一定要在稍微密闭的环境里,单独相处,从拉家常开始。如果觉得必要,征求对方是否可以录音,如果没必要告诉,就不告知。如果受访者是病人,买些水果,送点零食,或者送个小红包,人之常情,平等友善地对待他人,自然会得到尊重和信任。

新书出版以后,我给多位受访者邮寄此书,快递小哥问我,咋全都邮寄到四川,我说,四川的朋友多呀。事实证明,我与许多受访者成为微信好友,了解他们的工作生活状态。作品中的《不想结婚》主人公小张,几乎天天晒火锅生啤,我常给他留言:太辣啦。《仙女小妈妈》中的代国宏夫妻,儿子已经满地跑了。《多赚的日子》主人公明子,曾经是一位喜欢穿高跟鞋的漂亮女士,地震之后,12年来没有下过床和轮椅,给我发来和未来儿媳妇的合影,手捧鲜花,笑容灿烂,并一再对我说,到成都或者北川,一定到家里做客,我自然是愿意的。当年的一位年轻志愿者,得到了灾民送给他的三只粽子,我们俩人分着吃了,往后的每一年端午节,都会接到他的电话,前几天他从凉山彝族自治州一个乡打来电话,说在脱贫攻坚,准备明年结婚,我说结婚前一定告诉我哈,他说必须的,结婚的时候邀请我到绵阳参加他的婚礼。

《岩兰花开》写的是灾难,也有光亮。对我来说,无论多么艰难,都比众多主人公行动方便,精神自由,在他们面前,没有资格说痛苦。这也是我写作此书的目的,坚韧、坚强、对生你的人和你生的人负责,漂漂亮亮地活下去。


王小嘉:我一直认为,北川是一个适合做生命教育的地方。“走在这里,你会觉得自杀是一种罪过”。对于遭受过身体和心理创伤的灾区人民,您有什么想说的吗?而还有一些人,并没有经历过这些磨难,虽然生活在阳光下,但充满负能量,因为一些小小的挫折而自暴自弃,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杜文娟:近年来统计数字显示,中国每年自杀人数30万人左右,数字是抽象而冰冷的,但如果是自己的亲人、朋友、熟人,就会唏嘘长叹、哀惋伤痛。北川、映秀、天津大爆炸现场、疫情后的武汉等地,都适合做生命教育,在地大物博的共和国土地上,生命教育应该常态化。关注生命,呵护弱者,人人有责。这个新学科和领域,被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和接受,书中的代国宏夫妇就在做此项工作。

“自杀是一种罪过”,任何一种宗教,都这样认为,藏传佛教认为,自杀是最大的杀生。自杀在常人眼里不可思议,但身处困境,尤其在巨大伤痛面前,这种方式成为一些人解脱痛苦的方式。震后一两年内,不光有伤残人员自杀,失独的公务员也有自杀个案,媒体有过报道,引起了官方和心理学界的关注。

现实生活中,有人因为抑郁等疾病,有人因为愿望没有达到,就跳楼投江,这需要全社会关注,教育、家庭、文化氛围等等,生命教育当然不可缺少。


王小嘉:您似乎一直在行走,很享受这种状态。这是您的个人习惯,还是因为使命感?未来您的创作仍然是以远方为主题吗?

杜文娟:我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家里,阅读、养花、散步。采访采风的时候会外出,有时候也会去喜欢的地方小住一段时间。不算使命,只是个人习惯。创作主题嘛,不全是远方吧。感谢您的访谈,彼此保重,珍爱自己,尊重万物,夏安!           2020.6.29 于崇明岛


杜文娟:籍贯陕西汉中南郑县,在安康市工作和生活多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著有长篇小说《红雪莲》《走向珠穆朗玛》,小说集《有梦相约》,长篇纪实文学《阿里 阿里》《岩兰花开》等作品。在刊物发表作品约三百万字,有作品入选年选和排行榜。获第六、七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第五届柳青文学奖长篇小说奖,西藏自治区第七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合集),《解放军文艺》双年度奖,《红豆》杂志双年度奖,陕西文学研究所有突出贡献作家奖(2019年),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第五届徐迟报告文学提名奖等。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塞尔维亚文、哈萨克文、藏文等出版。陕西省六个一批人才、百优人才,三秦优秀文化女性。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成都文学院特邀签约作家。现居西安。

王小嘉:四川北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协会员,获2020年陕西青年文学之星称号。曾出版《大宋朝的妙人们》系列作品,在杂志发表小说多篇,曾在南京《东方卫报》主持专栏,现就职于长安大学。

编辑:金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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