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羌村

发布时间:   作者:张一纤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

    羌村,是个能撞伤灵魂的地方。 
  二十多年前,有次去延安,遇到一位外地朋友。他问我:“羌村还有什么?”我很是诧异,问:“羌村是什么地方?”朋友大笑,说:“富县人竟然不知道羌村,真是天大的笑话!”我说:“这有什么好笑的?照你这么说,中国人就一定要知道中国的每一个地方了?”朋友这回没笑,说:“羌村在富县,杜甫在那里住过,还写下了《羌村三首》。”十分汗颜。杜甫来过富县,这是我知道的。因为读过他的诗句:“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杜甫在羌村住过,这却是不知道的。因为我没有留心过杜甫的行踪。或者说,我只留心过书中的杜甫,没有留心过真实的杜甫。但是,受到了朋友的笑话,却也萌生了去羌村看看的念头。我觉得,杜甫因避“安史之乱”来到羌村,又为一酬壮志离开羌村。因此去羌村实质是看杜甫的落魄,看杜甫的孤愤。 
  但空有念头,一直未能遂愿。 
  五年后,我调到了县文联,东奔西走,差不多跑遍了整个富县。羌村自然没有落下,而且就是在那年初夏去的。那是个晴好的日子,山刚绿遍,水刚爆满。在不宽的大申号川中行进,总感觉到世界有如初生,一切都是那样崭新。到了羌村后,南主席指着村口坍塌得不成样子的土窑说,这就是杜公窑——杜甫住过的地方。我大吃一惊。这就是杜公窑?若果杜甫住过的是土窑,那么历经千余年风雨,焉能存乎?南主席说:“这是县上权威人士说的。”我仔细察看了一下,发现残存的窑壁上有瓷化了的烟灰,觉得应该是个烧砖瓦的窑。南主席也未反驳,说到上面的天宁寺看看。 
  沿着土窑右侧崎岖的小路攀了上去,是一大片平坦的土地。地里的玉米刚刚冒出头,二寸来高,绿得鲜活,绿得可爱,有点像呆萌的婴儿。玉米地中间立着两块石碑,一高一低。辨认了一番,一块是功德碑。说的是明代这里就建有天宁寺,清代重建,然后便是重建时捐款人姓名和捐款数。另一块是什么碑,倒是忘了。因为这里是天宁寺旧址,所以我大胆地做了推测:山脚的土窑应该是清代重建天宁寺时的烧砖瓦窑。 
  这是第一次去羌村,只见了些许荒谬之外,关于杜甫的任何痕迹都未见到。当然,也收获了一点忧伤:一个住过伟大诗人的村庄,就这样藏身在青山之间;一个有着济苍生抱负的诗人,就这样消失在找不到的地方。诗人的音容笑貌呢?诗人的喜怒哀乐呢?诗人的悲欢离合呢?——除了书上记着的那些诗句之外,谁能真正知道诗人的忧伤,诗人的悲怆? 
  第二次去羌村是在春末。几位文友撺掇着去觅诗魂,结果却是在浩浩长风中踏了一回青。回来后,我写了个《再访羌村》的散文。当时我自认为懂了杜甫。“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总想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因此,便以知音自居而沾沾自喜。接着,本地搞活动去羌村,外地朋友来去羌村……次数多了,便没了兴致,生了倦怠。有两次去还生了些不满。一次是又有权威人士说,村中的两孔砖窑是杜公窑。虽然窑洞的门额上刻着重修于民国年间的字样,但权威人士睁着眼睛说瞎话,谁也没有办法。一次是文物局在村后建了个小院,箍了三孔石窑,并用石块垒了围墙,碎石子铺了道路,取名杜公窑。倒也弄得冠冕堂皇,可总觉得不伦不类。 
  为什么要对杜公窑耿耿于怀呢?之所以不能忘记杜甫,是因为他有济苍生的抱负。这个抱负岂是区区一孔窑洞所能盛下的?倘若能把诗人的这个抱负让更多人知道,让更多人传承,那才是不负诗人。倘若只是为了杜公窑而找杜公窑,或者建杜公窑,能不能抚慰诗人那颗孤寂的灵魂呢? 
  因为烦了,厌了,所以后来就躲着不去羌村了。虽然它像一根刺,已扎在了灵魂深处,常常隐隐作痛,但至少身心都少了一些劳烦。去年年末,春晖打电话约我去羌村。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去,但想想自己也是很久没去过羌村了,便同意了。于是在一个周末,与春晖、高云、振富一同去访羌村。 
  冬日羌村少了许多精彩。太阳慵懒地挂在天上,四下里都是寒冷的风。山上一派破败,河面上的冰反射着太阳冰冷刺目的光芒。位于村中的杜公窑依然门紧锁,窗紧闭。门前立着枯死的草,躺着落下的叶,颓败不堪。 
  站在窑前,望着起起伏伏的山峦,莫名其妙地悲从心来。这个并不宽阔的川道里,从有人烟至今,多少人在这里生息繁衍、生老病死?我又能从哪里看到他们的名字?能从哪里看到他们的音容,听到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呢?不觉间,居然对人生产生了质疑: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我们为什么而来?为什么而去?谁让我们而来?谁又唤我们而去? 
  过去传说,人是不断地在轮回。这一世死去后,在奈何桥边喝上一碗孟婆汤,忘掉了此生的一切,然后重新开始新的一次轮回。就像今天对U盘格式化一样,抹去过去的一切,记录新的内容。可是,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一世的经验、经历等等都已经被格式化了,对下一世起不到任何指导性的作用;而下一世开始的又是上一世的重复,这有什么意义呢?如按照无神论的说法,死亡就是永远的终结。那么,这一世的经验、经历等等同样没有了用处,同样也是毫无意义。也许人活着就是体会痛苦,追寻不知所以的希望。但是,最终呢? 
  山无言,水亦无言,唯有冷硬的风刺入骨髓。默然片刻,忽然想到:杜公志在济苍生,而我却在问苍天。济苍生还有一点现实意义,问苍天有什么意义?真是吃饱撑的,不觉哑然。 
  春晖几人在不远处谈论着杜甫。我望着他们,是的,此刻的他们不知道我心中所想,正如我不知道杜甫心中所想一样。思绪瞬息万变啊!书上的杜甫与有血有肉的杜甫是不一样的。我们就是拼命地去还原真实的他,也不及真实之万一。 
  太阳已经西斜,几人决定回家。途经村子时,忽然有酒香入鼻,甚是奇怪。来时没闻到酒香,怎么回去的时候就闻到酒香了呢? 
  振富说:“估计有人酿酒。”又说,“羌村人酿酒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唐代。”杜甫的《羌村三首》中有:“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莫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就是明证。他还开玩笑说,杜甫也会酿酒,他酿的酒还没好呢,邻居就提着酒壶来让他品尝了。事实上是,杜甫把家眷安顿在羌村后,就去灵武投奔唐肃宗,结果在芦子关被叛军抓获,关到了长安。次年逃出后,觉得没皇上就活不痛快,又去凤翔找皇上。到凤翔皇上倒是见到了,可皇上并没有重用他,给了个左拾遗,负责捡拾皇上遗漏的东西的小官。但是,因为宰相房琯说情,触怒了皇上,被皇上“墨制省亲”——罢了他的官,让他回家去吧。就这样,信皇上,求报国的杜甫再次回到了羌村。刚进家门,父老乡亲就提着酒来问他,仗打完了没有,家里的地都没人种,酿出来的酒味道也不浓啊。 
  年轻的时候,我总觉得杜甫有奴性,没有了皇上就活不下去了。年龄大了以后,豁然明白,人总是要有一点信仰的。在那个时候,皇上是他实现济苍生这个抱负的重要途径,所以为了这个抱负,只好委屈自己去信皇上了。更何况又在国破家亡的紧要关头,没有皇上举这个旗帜还真不行。我忽然觉得杜甫是幸福的,至少他有自己信仰的东西,不像我,常常陷入怀疑自己是否存在之中。 
  春晖这时对村名的来历做了一番解释,说明代,这里有个人借用“诗圣”的名号,开了个“大圣号”酒坊。后来,村子就被人叫做了大圣号。再后来,大圣号又演化为大申号了。现在的羌村,便是大申号行政村辖的一个自然村。 
  既然羌村与诗与酒有缘,我们又闻到了酒香,那何不去酒坊看看?于是循着酒香,来到公路下方的一个院子里。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迎上来,我们说了来意。汉子十分高兴,说他就是这里的老板,我们来得恰到好处,他们正在出酒。然后带我们去了车间,亲自从出酒的龙头上接了一杯新酒,请我们品尝。 
  温酒入口,先有微苦,后是微甜,最后肚里如同燃起了烈火。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老板煞是热情,非要留我们吃晚饭,说来了就是客人,怎么能空着肚子走,想想也是,到了酒坊,焉能不醉?于是留了下来。不多久,酒菜端上了桌。几杯酒下肚,相互间的拘谨就飞到了九霄云外,我们和老板很快就把盏换杯起来。这让我觉得好像到了杜甫归来的那个黄昏,和羌村人一块喝酒。不同的是,那时的酒味不浓愁味浓,那时的酒中有着风雨飘摇。 
  喝着酒,我忽然想到,诗与酒,羌村都有,没有的也只有醉了。既然不知因何而来,因何而去,何不“莫使金樽空对月”呢?于是我便醉了。归去途中,皎皎明月,浓浓醉意,恍恍惚惚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奔走在羌村通往长安的路上。我知道,那个身影的心里装着他的皇上,他的国家和他的苍生……

编辑:庞阿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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