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因为橡树花的模样感到困惑。
在我出生的年月,大山里的生活很艰辛。老家的房前屋后有成片的橡林,当我能脚步稍稳地跑动时,就跟随姐姐去拾橡果和橡壳。橡果虽然干涩,但在人都挨饿的年代,对猪来讲也算是较好的食物了,所以听着橡果被猪“咔嚓咔嚓”咬碎的声响也是一种劳动后的享受,只是时间长了猪也不太愿意吃了。橡壳是带有许多刺状物包裹橡果的外壳,听说是制橡胶的好原料,可以用来换钱,所以大人小孩回家都能顺路多多少少拾些橡壳回来。如果在某一天晚上刮了大风,第二天村子能出来的大人小孩都会出来拾橡壳,如果正巧碰到一起,嘴上寒暄打着招呼,捡拾的频率却越来越快。对于那些会爬树的孩子来说,一枚一枚的捡拾橡壳会显得很慢,他们瞅准一棵橡果繁硕的树,脱掉鞋子,像猴子一样爬上去,把那些还没有成熟的橡果连枝带叶地折下来,直到实在够不着时,才从树上下来坐在地上慢条斯理地从枝上摘下带壳的橡果,那模样满不在乎,又充满神气。我对此很是不屑,除了认为这做法破坏树木外,更主要的是因为我不会爬树。
年复一年地拾橡果、橡壳,再正常不过,直到那个暮春的早晨。
那天早饭后,我独自去上学。春天已让闭塞的山村重新焕发出活力,绿色再次主导着春季的节奏。鸟儿早早地在橡林里鸣叫着比试音色,扑棱着翅膀毫不谦让地跳来飞去。我吹着口哨模仿着它们的叫声,希望它们能把我当成它们中的一员而与我亲近。正当我吹得起劲的时候,感觉左脚的鞋好像掉了,就在我蹲下去提好鞋的一瞬间,看见鞋面上有一条绿色的毛毛虫正向我顶出鞋洞的大脚趾蠕动,再往地面上一瞅,横七竖八满地都是绿毛毛虫。我当时魂都吓掉了,“妈呀!”大叫一声拔跑就往回跑。
正在收拾锅灶的母亲看着我跑回家那惊慌的样子,边在围腰布上擦手边走过来问我怎么了。我抬起脚说,你看——有毛虫!
哪里有毛虫!母亲诧异地问道,你的鞋呢?
我低头一看,没看见毛虫,也没有了鞋。
母亲拉着我去找鞋。她虽然知道我最怕蛇和毛毛虫,但显然没把我的害怕放在心上。
我的鞋没头没脑地躺在我刚才蹲下提鞋的地方。母亲走过去拾起鞋说道,毛虫在哪里!
鞋上没有毛毛虫,可地上的毛毛虫还在。我指着地面怯怯地说道,你看,那么多的毛毛虫。
母亲“咯咯咯”地笑了。她拾起一条毛毛虫说道,你看清楚,这是毛毛虫吗?
我依然不敢近前。母亲把那条毛毛虫放在手掌里,伸到我面前说道,我的瓜娃儿,这不是毛毛虫,是橡树的花。
橡树花!我当时就蒙了,不知道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是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从小在山里长大,见过各种各样的山花野草,嗅过每个季节庄稼开花的气息,那些知名的不知名的花草、树木、庄稼多姿多态地在我脑海里定格下花的模样,以花香果甜让山里人在艰难困苦中享受着大山的额外恩赐,一切自然又理所当然。但是,我却从来没有想过橡树的花是什么样子,甚至根本就没有想到橡树还会开花。那一刻,那绿毛虫样的橡树花完全颠覆了我对花理所当然的印象,没有花艳丽的色彩、多变的花瓣,就连我认为的花的基本造型都没有。我把目光从母亲手掌里的橡树花上移开,抬头寻找那出乎我认知的橡树花。
果然,在橡树那浓郁枝叶下,一串串鲜嫩欲滴的橡树花像一条条绿色的毛毛虫一样倒挂着,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几近掉下来,却又充满自信,好像静待使命完成后纵身一跃的神圣时刻。勤劳的蜜蜂不错过任何一个开放的花朵,围绕着它们寻找着适合的立足点,准备从这纤细柔弱的小花中采得花粉,用以酿成香甜的花蜜。也就在这一刻,我才注意到有数不清的蜜蜂“嗡嗡”着,把整个橡林聒噪成了一个大蜂箱,而那跌落的一串串绿色如毛虫样的橡树花,正顺着高低不平的路面延伸开去。
这是橡树花!我喃喃自语着,不敢相信如此纤弱的小花会结出那么坚硬的橡果、橡壳。母亲看出了我的疑问,她摸着头笑着说,橡树花虽然不好看,但一样有花香,一样可以结果呀,咱们拾的橡果、橡壳就是这些花结出来的呢!
从那天早上后,我走路都会特别小心,随时留意脚下有没有一条像花的虫子,或者是像虫子的花。
今天,大山里的人们已经不再靠天吃饭,也再没有人起早贪黑地去拾橡果、橡壳,但橡树花依然像一条条嫩绿的毛虫一样倒挂在枝叶间,爬行在我的童年。当一颗陈年的橡果在我脚下爆裂时,我忽然间明白,那些看起来鲜艳的花草只可用于观赏,而生长缓慢、木质坚硬的大树上开出的那些其貌不扬的花朵才会孕育出坚硬的果实。
花如此,人亦然。
橡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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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吕 游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