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巴纸,在我心里是个神秘的存在。两年前的夏天,学校组织孩子们去丽江游学,儿子回来带给我一件礼物:一叠巴掌大的便笺纸,像毛边纸,泛黄的做旧感,很是对我胃口。儿子说这是东巴纸,在一个纸坊体验时亲手做的,其他就说不上什么了。毕竟还是小孩子。
后听一个朋友自言自语,手里东巴纸快耗完了,得想法去弄点了。朋友爱书法,喜手工,颇具文艺范儿。我心想东巴纸到底是个什么纸,他拿这纸做什么呢?怕露拙,终是没好意思问。
春日,午后,无意中与东巴纸迎面邂逅。
我先是被店面吸引住的。仿若与人初见,或相视一笑,或侧身而过,或引为故知,驻足,凝眸,欣欣打量。一只两角四足的兽昂昂然与我对视。马,鹿,或其他?都说不上。那兽通身由枯木干枝搭就,灰白头颅与躯干,怒张的耳,抓地的腿。无生命体征,但似有灵性逼人。我的目光沿它身后盘曲遒伸的树枝向上攀援,“东巴纸坊”字样在浅橘色光晕烘托下,氤氲出温润的光。呵,东巴纸?里面会有什么故事讲给我听?
门脸不算大,进深却不浅。店堂曲折迂回,被大大小小几十盏浅橘色吊灯、壁灯照亮,据说灯罩均由东巴纸制成。愈往里,步履愈缓。木台、书简、纸墨、笔砚……古朴、素简、雅致,恍如行于时光隧道里,奔着千年前的光阴靠拢,再靠拢。
捧起一本,沉沉的,两枚深棕色风干树叶贴于粗粝硬面。再拿起一本,还是两枚树叶,但形状各异,应是手工做就。解开束页的玉色细麻绳,目光被哑黄毛边纸久久攫住。张张带了暗花般纹路,如蜡染粗布上恣意伸开的肌理,又像地图上绵延弯展的河流。页张厚,可双面书写,不担心墨迹洇染。轻翻,听不见普通书页的脆响,只闻带些沉闷的沙沙声,轻得只有自己能听到。
须用心去听。这来自彩云之南的山野物语,来自千年之外的神秘低喁。
它带了使命而来。它最初由纳西族东巴祭司专事记录东巴经、绘制东巴画。观日月,观山川,观江河,观鸟兽,《东巴纸典》上如图似画的原始文字拙朴又独特,纳西族人谓之“木石上的痕迹”。千年手工纸配千年象形字,已成当今世上活着的象形文字之绝响。
谁又能知呢,甫一问世便烙上宗教与神秘印记的东巴纸,出于草野,诞于山民之手。尧花,乃制作东巴纸的最好原料,系纳西族地区特有的高山野生稀有植物。山民剥取树皮,经煮、捶、搅、捞、晒,历经数十道全手工工序,经数月辛苦打磨方能成就。这何尝不是凭了耐心、敬畏与坚守,何尝不诠释了一种心灵的傲岸。翻开细细端详,张张绵实如粗布帛,嵌入木本肌理,古旧气息,有原浆之味,醇厚回甘。
手中纸本,愈加沉甸甸。
想那生命反刍的过程,委实神奇。它自山间林丛中来,沐日月星辰,饮晨露晚霜,历经碾磨蒸煮到过滤晾晒,被山人用汗滴一步步赋予了新的生机与更大力量,用手掌温度植入了古老民族的敬畏之心。也许是奉了神的旨意,它竟千年不腐,以出身草野的清芬,以“千年纸寿”的尊贵,如今风尘仆仆从旷远山林走入繁华都市。据了解,目前重庆只此一家。店主说,爱它的古雅不凡,一心想将这一非遗民间技艺传承下去,让更多人乃至后世得以鉴赏分享。
暗自赞叹,转而又隐隐忧思:以东巴纸的特质尚不能批量生产,目前仍得沿袭古老制作方式。这无疑会对其生存及传续空间形成挤压,但这也恰恰凸显了它的不群。拙朴如它,独异如它,能否于俗世红尘中续写一段不朽传奇?
一张东巴纸静躺于案头。浅驼色素笺上,几行竖排手写毛笔字静雅端丽:你见或不见/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