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规模不断扩大的进程中,一个用刷子书写的大大的“拆”字,外面再用圆圈一圈,便成了城市的一景,被书上此字的,既是终结,也是新生,犹如凤凰涅槃。是呵,棚户区改造、老旧小区改造、新修道路、老路拓宽、打通断尾路、铺设光纤电缆、集中供热管道,哪一项离得了拆。城市都在向国际化大都市迈进,那体量犹如八月十五的钱塘江潮,汹涌澎湃,势不可挡。
潮涌之下,城市近邻的乡村,先是被圈进了新区的蓝图之内,一半年工夫,四周的高楼便一栋栋拔地而起,被圈进的村庄,就成了新的城中村,原以为八竿子打不着的拆迁,则成了乡村最熟悉、最关心、最紧迫的一件事了。
槐树庄,地处终南山下,但又在环山路以北,按照规定,环山路以南原则上不动,以北则可以改造开发,槐树庄以及相邻的附近几个村子,就都被城市物流新区征购了。要说槐树庄,可是个大村,人口至少有五千人。村史也早,自秦朝时就有了,因秦时的一位大将,就是这村人,村中央那棵古槐树,八九个大汉也抱不住,虽树身已朽空,但一圈树皮仍顽强地支撑着枝干,每年开春,先成嫩黄色,后又变为浓绿色,树荫遮天蔽日,只有树叶落尽,才可看清树上至少有四五个喜鹊筑的巢,个个硕大无比。槐树的皮极厚,厚得可以随手掰下一瓣瓣来。据说这树为唐时大将尉迟敬德手植。
村子虽大,这几年人却越来越少,年轻人上大学的、当兵的、报考公务员的、出外经商做生意的,年年都要出去一些,最不济的,也都进城打工去了,而且只要出去了,就绝少有回来的,除了清明、阴历十月一,回来上个坟之外,最多的,就是过年回来几天,而这几年,清明、十月一回来的也少喽。出去的年轻人,都想方设法在城里买了房,变为城里人,于是村中就出现了许多大门常年紧锁,院中蒿草高过人的院落,有些因为年久,房子都倒塌了,也不见人回来,成了典型的空壳村。村里最多的就是老人,不是扶杖,就是拄拐,还有一茬接一茬坐轮椅的,于风和日丽之时,半条巷子都是这些老人在晒暖暖。
庚羊的妻姐云虹,就嫁给了槐树庄的李清明,李清明进城早,高中一毕业就出去打工,其间几乎啥都干过,后来自己开了家羊血泡馍馆,便把媳妇和娃也接进城,那几年生意好做,早早地就在城里买了房,也曾把爸妈接进城过,但两位老人觉得城里没乡党,邻里之间几乎谁都不招识谁,觉得憋屈,又主动回到了村里,觉得与乡党邻里在一搭,说说话话地,心情舒畅,不出院门,就能看见终南山的云雾,眼界宽,更主要的是怕哪一天一觉不醒,被拉去火化了,而在家倒了头,起码能躺进棺材里,埋到村北大沟。
槐树庄被商贸新区征购的消息,起初封锁得还严实,没有几个人知道,可当一伙人拿着旗旗杆杆、仪器仪表到处勘测之后,这消息就封锁不住了,一夜之间传得沸沸扬扬。许多多年不见影的年轻人就都回来了。李清明留下媳妇云虹照顾店铺,只身也回来了,在证实了消息之后,他便四处寻找购买正在拆迁的旧砖旧楼板,雇车拉回来后,就在自己的二层楼上又加盖了三层,而且是单砖往上垒,其间还出现过正盖时,突然一堵墙给塌了,幸亏人闪得快,不然非折损人不可。清明初进城时,就在城中村拆迁队干过拆迁工,知道到时是按建筑面积赔付的。见到清明加盖房屋,人们仿佛一下子灵醒过来,一夜之间,几乎家家都盖开了房,整个村子就像一个大建筑工地,到处是砖头瓦块、沙子水泥,堆得连人也难以行走。
房子加盖好后,清明又跑到西边的周户一带,从那边的苗圃园购进了一批树苗子,在自家已荒芜了几年的承包地里,一棵挨一棵全部种进地里,那树苗密得就像麦苗一样。村民有样学样,一时间全村所有的承包地里又都被树苗所覆盖,有些树苗连包在根部的塑料袋都懒得取掉,直接就栽进了地里,都等着到时候数棵棵拿钱哩。年轻人个个喜笑颜开,有些人已规划着要买奥迪宝马,只有那些老人们,个个愁眉不展,谁也舍不得离开这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呀。常见有些老汉老婆们,颤颤巍巍地跑到大槐树前,抚摸着树身,嘴里念念叨叨,眼里噙满了泪水。
半年之后,政策公开,结果大伙都傻了眼,赔偿是按人头算,而不是按建筑面积算,地里的种植物也是按亩算,根本不是按棵数算。不管咋说,反正每家都拿到了一笔不菲的钱款,于是,大都在附近盖起的安置楼里买了几套房,当然,那安置房里不完全都是拆迁户,还有一些外来户也都买房住了进来,还有一些人不愿要房,直接拿钱走人,一个偌大的存在了数千年的槐树庄,就在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人走了,人散了,唯留下那棵老槐树,被加了围栏保护起来了。
拆迁前一天,槐树庄村委会举办了一场臊子面大聚餐,这是这个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聚餐,吃完这顿饭,人们就四散了,那一天,几乎所有在外的村人都回来了,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也是乡党们最后的一次大聚会,从此以后,乡村被拆了,乡党这个词恐怕也将渐渐被人遗忘。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