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六的印象,是老家的那个“趴趴凳”。
关于大年初六,在我的心底有着温暖和纯净的记忆。“大年初六龙王收脏水。”按照母亲的说法,初一到初五是不洗衣服的,哪怕是袜子、毛巾等小物什,统统攒到初六这天来清洗。
记忆中,初六这天总是阳光灿烂,暖洋洋的大有大地回春的征兆,在这样的清晨,母亲总是从床头、褥下、橱底等地方,收集我们积聚了多日的衣服、袜子,放到了热气腾腾的大盆中浸泡起来。大盆中早已勾兑好了温水和洗衣粉泛着色彩斑斓的泡泡,瞬间破灭顷刻新生,犹如一个个精灵在眨呀眨着大眼睛,随着母亲旋转的手慢慢地荡漾开来。衣物沉浸水中,泡泡旋即紧紧地依附在衣物上,像千万张小嘴啃噬着上面的泥巴和污垢。
热气氤氲中,母亲坐在“趴趴凳”上,佝偻着腰,身子向盆里前倾着。凳子是那样的小,一截长方形的独木两头各搭在一节粗短的木头上,用钉子固定着,因为使用的年头久了,凳面上磨得油光可鉴,我们这习惯地称它们为“趴趴凳”。印象里,父亲已经反复修钉过好多次这个“趴趴凳”了,上面大大小小的钉子孔随处可见。这个凳子是奶奶烙煎饼在鏊子前坐过的,是母亲在我们兄妹摇篮边坐过的,也是我们儿时“骑大马”坐过的,岁月在凳面上留下了斑驳的影子,铭刻着我们好几代人的欢欢喜喜。
每一个初六的早晨,母亲就会坐在这个“趴趴凳”上面吭哧吭哧使劲儿地搓洗着衣物,前襟、衣袖、领子,母亲一丝不苟次第翻动着。在母亲专注而安详的神情中,这一件件发白甚至打着许多补丁的衣物就是一家子的未来,就是一家子生活的希望。洗衣服的母亲总是背对着朝阳,避开刺眼的阳光,母亲的头发伴随着鼻翼的翕动在晨曦中微微颤动,很多头发变成金的了。
儿时的我,总会赖在大盆边,双手插在肥皂泡里洗衣服。其实,我那哪是洗衣服,搓洗的动作纯粹就是幌子,真正的意图是去玩耍盆里晶莹剔透的肥皂泡。在小手抬起落下的瞬间,这些肥皂泡脱离了控制,飘出院墙,在院子里游离,飘落地面,我会在这些泡泡的飘动里蹒跚追赶踉跄奔跑。污垢渐渐多了,肥皂泡也变得光怪陆离起来,颜色慢慢地变成浅灰、深灰,直至深黑,母亲额头的汗珠也被映衬得锃亮起来,顺着脸颊流下来。淘气的我,经常伸着满是肥皂泡的小手去抓母亲脸颊上滚动的汗珠,在我手的摩挲下,母亲的脸这儿一块那儿一块很快成了大花脸,而旁边惹祸的我,却没心没肝地大声憨笑起来,气得母亲嗔怪地拧一下我的小鼻子,我,也和母亲一样成了一个花脸猫。
“坐在上面老老实实的!你看,袖头都湿了!”母亲麻利地把“趴趴凳”塞到我的屁股下面,语气严厉极了,但是我一点也不害怕。母亲虽然不识字却极少打骂我们兄妹几个,她总是尽力用温柔地话语教导我们,哪怕有时声音严厉一些,就像现在。于是,我就坐在屋檐下,坐在那个“趴趴凳”上晒着太阳,眼睛的余光瞄着蹲在大盆旁边努力洗着衣服的母亲,找寻自己能够插上手帮上一点“小忙”的时刻。而往往我帮的“小忙”,于母亲而言几乎都成了倒忙,不是洗好准备晾晒的衣服被我抓到地上沾了一层土,就是把袜子搞得丢三落四,晾晒衣物成了母亲最紧张的时刻,简直成了和我打游击战——洗好的衣物再也不敢放在盆里堆着了,洗好一件赶紧挂到绳上一件。
记忆中的晾衣绳,是从堂屋的墙上扯一根绳子另一端一直拉到过道后檐墙,中间耷拉的地方用一根粗一些带着杈的树枝撑着,这也成了我调皮的焦点,我总是在母亲没注意的时候轻轻地把那根树枝用脚勾倒,等母亲回眸发现的时候长长的裤脚已经拖到了地上,或者把母亲挂好的袜子松开夹子跌落地上……最后,生气的母亲把我按在了“趴趴凳”上,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拍了几下,动作是很大的,落下来却是软软的,并且给我划了一个圆圈,就像“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故事里那样,我被圈了起来。我知道,怒容下的母亲并没有真的生气,因为我呆呆地坐在圈里,瞥到母亲好几次望着我转过脸窃窃地笑着……
今年的大年初六,2020年冬日的第一场雪覆盖着大地,也深深地笼罩着我的心。母亲再也不能自己洗衣服了,她在床上静静地卧着,眼睛微闭,脑溢血的后遗症每天折磨着她愈来愈干枯的身躯,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她生命在流逝而无可奈何和悲痛不已。
“趴趴凳”啊,记忆中满满的母亲勤劳的影子。这样的天气,想来母亲即使没生病,也不会洗衣服的……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