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逛早市,看到早市上螺蛳扎堆上市。在市场尽头一个角落,一个头发雪白瘦骨嶙峋的老妇人脚边放着一只红色的塑料桶,桶底有一些螺蛳。她的螺蛳远没有那些水产商贩的螺蛳光鲜亮丽,个头大小不一还小很多。市场上人来人往,人们都直奔那些光鲜亮丽的螺蛳摊前讨价还价,老人的螺蛳却无人问津。
老人看到我在注意她,露出一脸笑容,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她说她的螺蛳是她从河里亲手采挖的,别看颜色和个头没别人的好,但是纯野生的。我问她价格,她说别人买五六块,给她三块就行。她的笑容和说话的语气像极了我乡下的母亲。我怔怔地看着她没说话,她以为我不信她说的话,特意强调道:“你买上二斤尝尝,闺女!我不骗你,绝对比那些养殖的好吃。”我赶紧说:“大娘!我信!给我秤二斤吧。”老人喜出望外,慌忙起身,伸出竹节一样干枯的手指窸窸窣窣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团皱皱巴巴的旧塑料袋,用手从桶底捧了几捧螺蛳,准备过秤时发现自己忘记带秤砣了。老人突然慌张起来,一边自责着一边歉意焦急地望着我,深陷的眼窝中竟溢出一滴泪。这滴浑浊的泪深深地震痛了我,我赶紧说,没事的阿婆,你估计一下斤数,我给你钱,老人执意不肯,她说万一斤秤不够她于心不忍,她会睡不着觉的。我找了个熟人的秤,将老人的螺蛳全部秤了一下,总共还不到四斤,我将身上二十多块零钱全部塞给老人,转身离开。
母亲如果健在,应该和老人一个年纪。清明节,我们当地有蒸花馍的习俗。每年清明节母亲除了给我们蒸花馍外,还会给我们做另一种美味“清明螺”。
母亲是河北人,她说她小时候经常在家乡小河摸螺蛳。“清明螺,赛只鹅。”清明时节,螺蛳还没产卵,正是营养最佳,最鲜最肥的季节,因此有清明时节螺蛳的营养价值能抵得上一只大鹅的营养价值之说。母亲说她们儿时的家乡土地肥沃,田野、小溪、沟渠中到处是肥美的螺蛳、扇贝还有黄鳝。她们经常赤脚在田埂上奔跑,快乐得像一只小鸟。但是这种快乐在她七岁时戛然而止。日本侵略者入侵,进村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走时一把大火将整个村庄毁之一炬。姥姥姥爷带着她和大姨、三个舅舅从此踏上逃亡的道路。姥爷在逃亡途中染上重疾,魂丧他乡,在山西,13岁的大姨被迫给人当了童养媳,17岁的大舅被人抓去当了壮丁,至今杳无音讯。姥姥带着母亲和两个舅舅一路逃亡至陕西,从此她们再也没能回到那个满是清明螺的故乡。
我的家乡在陕北一个偏僻的山沟,母亲说她初到这里时,没人懂得吃清明螺。清明时节,村里的小河中也有清明螺,只是要比她家乡的小很多。每年清明节,母亲领着我和妹妹,去翻动小河中的石块和枯草给我们找螺蛳。螺蛳采回来后,母亲将它们清洗干净,从屋檐下摘几个干红辣椒,切段,再放一撮自家花椒树上产的花椒,锅中放油,油热后将辣椒、花椒放入锅中爆香,倒入洗好的螺蛳,翻炒片刻,再倒入一勺水,大火炖煮几分钟,水快烤干时,撒入一把韭菜提鲜,出锅。
母亲炒的螺蛳很好吃。那一只只螺蛳被辣油和汤汁浸润得油亮而饱满。吃时,先拿一只放嘴里啜吮去螺壳上的油汁,再拿一根牙签,顺着螺纹慢慢挑出螺肉,放进嘴中,舌尖上是一种令人愉悦的辣爽和鲜香。吃完后,我和妹妹不解馋,用馒头把盘底的汤汁都擦得干干净净,使劲吸吮着手指。
我工作的小城在大海边,春天有各种鱼虾扇贝、螺蛳海鲜,我唯独对螺蛳情有独钟。每到清明螺扎堆上市时,我都会去赶早市,买上几斤螺狮,回来后爆炒,油焖,煮汤,或包三鲜饺子,终于算解了儿时的馋,可以大快朵颐,大饱口福了。但是,自从七年前母亲和父亲相继去世,两年前一辆疾驰的大车夺去了年轻漂亮妹妹的生命。清明节,我很少去早市,怕看见螺蛳,怕想起与母亲妹妹一起摸螺蛳吃螺蛳的情景。“白下有山皆绕郭,清明无客不思家。”而我的家再也回不去了,我只能将它永久地藏在心底。清明时,翻出来,借着温暖的春风晾晒一下,再重新藏好,然后好好生活。
编辑:庞阿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