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树塬向西十里，便是赫赫有名的迎驾归，当年唐太宗狩猎于终南山下，因草深林密，竟迷了归途，大将军尉迟敬德带人好一番找寻，才于此寻见，因而得名，后此地发展成一大集镇，逢农历三六九，长安、蓝田、柞水三县乡民，纷纷前来赶集，牛马、驴骡、猪羊，粮食、菜米、山货无所不有，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闻选就是由迎驾归中学考上的大学。闻选喜爱文学，恰好语文老师孟舟也喜好文学，虽说孟老师长他三十多岁，但志趣相投，二人常常彻夜谈诗论赋，遂成忘年之交。
孟舟老师家在迎驾归北，距省城近，当年从师专毕业后，瘦瘦高高的孟舟就分到了迎驾归小学任教，后又调至中学，一待就是二十多年，因业务能力突出，人品又好，先提副校长，后至校长。
孟舟与妻子育有三子一女，妻子与娃均为农村户口，孟舟算是“一头沉”，一头沉是指夫妻一方城镇户口，而另一方却是农村户口。孟舟每月就那几十元工资，既要赡养老人，还要养活老婆娃，日子一直紧紧巴巴。改革开放后，孟舟的一些初中同学，当年读书都是提不起串子的人，陆续倒腾起了服装，或是开个小饭馆、小浴池，才几年时间，一个个就混出了模样。人阔了，就爱联络同学聚会，吃喝唱歌所有费用他们出。聚会上，开着私家小车，穿金戴银，口大气粗，言语间就流露出学习好有啥用，这年月能挣钱才是真本事。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参加了两次聚会之后，孟舟就再也不去了，一是本身太穷酸，最主要的是看不惯那些同学的嚣张，“太俗！太浮！太张！”其实多少有些酸葡萄心理。
虽说人不去了，但心却再也静不下来，觉得这世道不公，凭啥这些个万货人模狗样？便也动了心思，想改变自己的境况。恰逢1993年之后，受当时几乎全民经商大潮的影响，还有五年才退休的孟舟，毅然提前病退，拉下老脸，向那些同学借钱。你还别说，也不知是炫富，还是真心想帮他，那些同学竟然连绊子也不打，你三万，他两万的竟然凑了大几十万，有的竟然连条子也不让打，直说：“连你再不相信了，这世上还能信谁？”也足见孟舟的人品德行了。
孟舟为何要借这么多钱呢，是因为此时哺皇乡已发现金矿，有人也已进山开矿，据说一年工夫就收回了投资。这哺皇乡就是后来闻选工作过的那个山乡，因明朝一位皇后娘娘，逃避宫廷内乱，在此给后来成了皇上的皇子，宽衣喂乳而得名。孟舟拿到这么多钱之后，不顾妻子和儿女的反对，招了一些工作人员，就进山开金矿去了。审批手续办得很快，因那时规定不严，只要交足了管理费，一般都不限制，反正这也是当地财政的一大收入嘛，况且当时各地都是千方百计地招商引资。
探矿、打眼、放炮，起初一切进展顺当，才半年时间，就顺利地采到了金子。孟舟又扩大规模，在山外租了一片河滩地做料场，将矿石运至料场，用粉碎机打碎、磨细，再用砷等化学品提炼。就在一切似乎很顺利之时，不成想却接二连三地出了事，先是放炮时，有一孔炸药迟迟未爆，就在工人前去查看时，突然爆炸，那查看之人当场被炸死，后来运矿石的卡车又翻至路边深沟，造成一死一伤，这几起事故处理下来，不仅半年的收入全部赔光，还连本钱也贴进了不少。更要命的是本来探好的金矿脉，突然断了，打出来的全成了铜，铜与金，价值天地之差，每天的投入与产出严重倒挂，越干越赔。本来就瘦削的孟舟，不到一年时间，头发全白，又瘦了至少三十斤，近百万也已告罄，心灰意冷之下，孟舟仰天长叹一声：“天呐，命耶！”便把最后的几个钱全部用于遣散工人，摊子一收，下山去了。
这时，闻选才刚刚分到哺皇乡工作，闻听此事后，曾多方打听过昔日恩师的下落，但终不知其踪。
闻听孟舟金矿关闭，那些债主纷纷上门，孟舟立下誓言：“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今生一定给各位还债，假若我死咧，我也会让子孙接着还！”看到孟舟已家徒四壁，再苦苦相逼，也是拿不出分文，众债主只好散去。为不让家人受影响，孟舟与老伴办了离婚手续，净身出户，找了塬上的一孔废弃窑洞住了进去，每日啃干馍，喝糁糁，曾经几根葱，几把挂面就撑半个月，靠着每月的2000多元退休工资，逐个慢慢还账。
每月工资一到账，孟舟只留几十元给自己，再拿出一点给年迈的老父亲，其余全部用于还债。他有一个小本本，上面一笔一笔详细记了每个债主的姓名、地址、电话，不管路再远，也要第一时间给人家去还。为了打发穷愁冷寂的日子，每晚，孟舟都要把自己的这段经历，写在一个本子上。旷野、长夜，漆黑一片，只有那孔窑洞透出的微弱灯光，常常亮到鸡啼天亮。除了写作，但每个集日，孟舟定会集集不落，背着一个破编织袋，捡拾饮料瓶、废宣传广告单，然后卖给废品站。如潮的人流，已无人认出他了，白发披肩，胡子至胸，佝偻着腰，俨然一个流浪老汉。
孟舟心里明白，就是不吃不喝，靠每月那区区几个退休工资，加上拾破烂的钱，恐怕今生也难以还完，恐怕还真得让儿女们替他还了，每念于兹，便心如刀绞。为此，他还债时先尽小额债主还，这样就能一下少一个。再说小额的债主家境也都不太宽裕。日子过得飞快，一晃十年过去了，一些债主有的搬家，有的去了外地，有些已亡故了，有的甚至早已忘记了这事，孟舟不管这些，总要多方打听，寻找到他们或他们的后人，把钱送上门去。看到他这副模样，有些不忍再收，说让他拿这些钱好好给自己买些营养品补补。每逢此，孟舟都表示谢谢人家的好意，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一个，心里就安一分，常常是放下钱，扭头就走，连倒好的茶水也不喝一口。
事情的转机是这么来的，这些年，城市发展迅猛，城区扩大了几十倍，孟舟的村子也被新区整体征迁，他那一套宅院一下子给分了五套单元房，除给三个儿子各一套外，孟舟将其余两套全部卖掉，还完所有的欠债后，还余一些，便买了一套小些的户型，和复了婚的老伴住了进去，同时，把自己已完稿多日，一直压在床下的那部长篇小说《金盆湾》，交给了出版社。办完这些事后，就甜甜地睡在了新居，这是他这十几年来睡得最甜最香的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老伴做好早餐叫他时，咋呼不应，才发现他已走了，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一年后，众多的债主和他的儿孙来到他的坟前，将刚刚出版的，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金盆湾》一页页撕下，烧给了他，众人皆说，孟舟是个大信大义的好人，愿他一路走好。
编辑：高思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