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党,是关中农村对老乡的称呼。溯起源,早在周朝时就规定五百家为党,一万二千五百家为乡,合称为乡党。“老乡”华夏大地几乎处处都讲,但唯有“乡党”只有秦地才说。乡党是由一个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组成的,他们每个人的命运、遭遇、经历,无不折射着一个时代的发展、进步、坎坷、磨难、悲欢……
通观天下,但凡有些姿色的山,莫不被修行之人所踞,终南山集俊、秀、奇、险、幽,历来是和尚、道士修炼之所,况且山下即为长安,试图走捷径的人,遂有意隐居山林草野,期冀被庙堂发现,那道观、寺院、茅庵自然也便星罗棋布了。
丰仓就生于太兴山下一农户家中,太兴山为终南山最东端的一座山峰,山险岭秀,峰顶名黛,黛顶因有一生铁铸造的塔,而名闻天下,传为隋时所造,从峪口至峰顶,五里一汤房,十里一寺观。汤房是山下各村建的小庵,平时无人,每逢庙会,乡人才前来烧香祈愿,顺便让往来僧道居士信众,歇脚和喝茶水。
丰仓幼时,曾随母亲上过几回山,其中一次,行至汤房歇息时,丰仓先给母亲端了一碗汤房提供的开水,又给自己盛了一碗,刚要饮用,见一跛足道士进来,便将自己的这碗热水送给道士,那道士接过碗来,端详丰仓半天后,连说了几句“可惜可惜”,丰仓娘闻听此言,便问道士为何发此感慨,道士本不欲说,但架不住丰仓娘苦苦追问,方才说道,这娃宅心仁厚,一生辛劳,只是40多岁时,将有一坎,恐难过去,须当小心,小心!丰仓娘闻听,顿如冰水灌顶,再无心登顶,领着丰仓悻悻回转。
彼时丰仓尚幼,懵懵懂懂。眨眼间,就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了。丰仓为长子,下还有三个兄弟,祖上世代为农,就连鸡猪也不多养,果木更不多栽,说那糟践土地。两间厦房一座庵间的小院内,本来自然生出了几株杏树,初时不在意,几年间,便开花结果了,可未待果子成熟,硬被丰仓爸给砍了,在杏树空出的地方,种上了几畦葱、韭、辣椒之类的菜蔬。其实,那时的关中农村风气即是如此,总认为除了耕读,其他营生都属不正干,是二流子、溜光锤们干的事情。如此一来,仅靠几亩地打下来的粮食,缴完粮纳过税,再刨除籽种,那日子自然便清贫、苦焦,一年倒有半年靠吃糠咽菜才得以度过。
丰仓先是在村中大庙设立的私塾读了几年书,学会了一手颜柳好字,让先生逢人就夸,但只上了几年,就不上了,回家帮着娘爸种地操持家务,最主要的是还要供给三个兄弟上学哩。丰仓本来还有一个妹子,排行最小,伶俐乖巧,自然成为全家疼爱的倩蛋蛋,好吃好喝的都先紧着她,不论娘爸,还是几个哥哥,闲来总是背在背上,架在脖子上,或举高高,在碎女子咯咯的惊笑声中,人人心里都像喝了蜜般甜,可惜十二岁那年,大病一场,不治夭亡。经此变故,丰仓娘一夜之间,乌发皆白,人也衰老许多,这才六十不到,就拄上了拐棍。
丰仓娘身为女儿,却是汉子性格,躁烈,偏偏丰仓爸生得汉小力薄,性子绵柔。自幼习学岐黄之术,《黄帝内经》、十八反、十九畏、汤头歌烂熟于心,把脉针灸、开方医病,悬壶救人,在当地也是有一号的郎中大先生,但手不提,肩不扛,地里的农活不懂更不管,自然就全落在了丰仓娘和丰仓身上了。地里忙完,忙灶上,待全家都在炕上鼾声四起时,丰仓娘则在屋内脚地上,纺线、织布,“吱儿——嗡嗡”或“咵嗒咵嗒”的声音,一响就是通宵。
丰仓的三个兄弟先后都吃上了商品粮,成了城市户口,在娶妻成家后,便分了家,两位老人分别由四位兄弟赡养,按照农村通行的做法,被赡养的老人要分别去儿子家居住,或轮流在几个儿子间转悠。人老了,便凄惶、可怜,尤其是农村老人,丧失了劳动能力后,全靠儿子们养活哩,所谓养儿防老嘛。若是孝顺些的还罢,若遇上那虎狼之子,嫌弃打骂、居无定所、不管不问、相互推诿,真是生不如死呵,有一出戏叫做《墙头记》,就将此表现得淋漓尽致。可丰仓偏不肯让老人分开,坚持让娘爸一起住在老屋,这老屋与自己住的厦房一墙之隔,如此一来,就等于把老人的起居、头疼脑热、端茶倒水,甚至往后的端屎倒尿之事,全都主动承揽了下来,兄弟们只是每月分别给老人几元钱就算了事。
这一过就是十多年,在丰仓50岁那年,在村外土壕取土垫茅厕时,近两米高的土崖突然垮塌,将丰仓的腰砸坏了,从此,丰仓就成了弓弓腰,再也未直起来。这之前,丰仓家不论是摊个煎饼、蒸个凉皮,还是打个搅团,总是先给两位老人端去。吃饭时,丰仓总是呵斥儿女喝汤,然后再吃稠的,说把稠的捞了,剩下的汤还怎么喝得下去。逢集时,买个西瓜回来,也是先给娘爸切一半送去,自己抽着旱烟,看着娘爸吃完。
夏天,乡村的蚊子多,一到傍晚,成团成群涌向屋里,临睡前,丰仓便在娘爸住的老屋里,点上一堆蒿草,将屋里熏上一遍。到了冬天,每夜都起来两三回,为娘爸烧炕,让那炕始终烙腾腾的。
丰仓爸先走的,过了几年,丰仓娘也走了,一个83岁,一个84岁,奇怪的是,两人临走前,一圈的儿孙中,那眼光偏偏盯着丰仓,嘴唇抖动着,却说不出话来,只有丰仓明白,那是揪心不下自己,因为此时的丰仓虽说已60出头,可在老人的眼里,他还是个娃呵,尤其是那道士的话,阴影一般,在老人心里总是挥之不去。
丰仓老汉最后也走了,享年87岁,在那年月,属高寿中的高寿,乡人都说,是丰仓的孝行让自己多活了近40年。
作者尤凌波,20世纪60年代生于终南山下,下过乡,当过兵,做过工,后进入媒体工作至今。在全国各大报刊发表杂文、散文数十万字。出版过《风从场上过》《随风不远去》《沟底有人家》等散文集,获第五届柳青文学奖。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