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朋友提醒,我对关中书院一直没有印象,即使走进聚合着文房四宝的南城门去偷闲,也没留意被眼花缭乱的摊贩车遮住的关中书院。
然而,这座书院却是明清以来文人儒士释疑解惑的“圣地”。挤过被平庸的工艺品充塞的街道,远远会看到一座石质的门楼凹在深处洋溢着悠远的韵味,门楣上“关中书院”四个大隶透着浓浓的书卷气,护佑着牌匾下方的一尊雕像。我无意评价这尊雕像的艺术优劣,但那雕像的眉宇间透出的忧郁扰动得世人难以释怀,尤其那双微闭的眼眸淡然注视着神态各异的匆匆过客,这就是关中书院的创始人明末大儒冯从吾。
那是在风雨飘摇的明代万历年间,御史大夫冯从吾竟敢疏忤当朝天子明神宗,被罢官返乡是必然的了。然而回到故里,满腹经纶的大学者身居斗室潜心经典,足不出城九年有余,其间多往南门内的宝庆寺设坛讲学。由于冯从吾官德声震朝野,学问又精深过人,讲坛门庭若市,小小寺院难以容纳,于是在宝庆寺东边另立门户,关中书院便应运而生了。从此这里成了当朝理学集大成之地,更有儒生以能到书院求学为荣。而人们对关中书院的关注,实在是冯从吾继承北宋张载的衣钵,力图振兴关学的缘故。那关学一脉自张载扬起“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宣言,就有如书院的门楼深沉而又坎坷地走下来了。
遗憾的是承载着沧桑历史的关中书院似乎已被人们忘却了,抬头可见的水泥建筑挤压得这个小院喘不过气来,而且里面也很少能看到厚重历史的变迁。史载,书院里应有方塘半亩、小桥一个、殿堂一间,如今却是满目迷离荡然无存了。然而小院里十多株郁郁葱葱的皂角树和槐树,把个书院的历史和沧桑都浓缩到斑驳粗糙的树干上了,尤是那两棵粗壮的皂角树足有两抱之粗,伸出的绿冠遮住了书院的晴朗,想必目睹过三百多年前摧毁关中书院的动乱。如今想来冯从吾可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典型,他从大明朝堂退隐长安,本想在这儿做一番学问的,然而残酷的明末现实摧毁了他的梦想。把持朝政的阉党魏忠贤集团,借着镇压东林书院的余威,又顺势以莫须有的罪名捣毁了关中书院,行为粗暴得令人发指,甚至将儒家宗师孔子的塑像也“掷之城隅”。风烛残年的冯从吾哪里受得了这般羞辱,却也只能以绝食抗争,终于饮恨而逝。尽管后来的清朝皇室对关中书院小有封赏扶持,使得书院一路坎坷地走到后来,却是再也没有出现门庭若市的盛况。
不过,走过牌楼,远远看见书院深处一栋古朴的青砖建筑,约有六间宽两丈深,上有一块匾额“允执堂”。原来这就是书院当年的中心讲堂。现在里面堆满书籍,那一架架书柜犹如一排排学子盘膝而坐,似在仰首聆听大师的谆谆教诲,讲堂的感觉便油然而生了。其实,那匾额上“允执”二字恰恰就是关学的要旨,最早出自《论语》“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冯从吾在《关中书院记》云:“书院名关中,而匾其堂为允执,盖借关中‘中’字,阐允执厥中之秘耳。”我以为老先生之所以选择“允执”,最为深刻的含义是折中程朱理学和王阳明心学之意。当年北宋末年的张载所以能够在程王学说笼罩下独辟一块天地,创出“关学”的名号来,就是奋力强调“知行合一”,力图将封建礼教浸透到社稷和百姓的生活之中,以至于岁月年轮转过了二百多圈,冯从吾依旧能够在蒙受冤屈的情况下,迷醉于创办关中学院,力图使关学的精髓薪火相传。
然而,这座悠久的“图书馆”盛放的书籍已是充栋,我以为这儿应该汇集了关学的所有著作,是为研究者趋之钻研的最佳场所,但是目之所及,看到的经典寥寥无几,只是为中专学院所用。有研究者知道关中书院的大儒们对哲学的探索,始终在强调“实践”。今日长安区的子午镇就是当年关学创始人开创“子午田”而名垂乡闾的。而关学强调的“天序”思想更是渗透到他们修订的“乡规民约”中,影响了陕甘晋一带的民风民俗,这可能也是冯从吾们在民间享有盛誉的原因所在吧。令人深思的是,这种思想还影响着我们今天的行为,记得我在与日本企业家的接触中发现,他们对关学推崇备至,甚至说日本那一套精细管理规范就是从那里获取的精髓。
我站在浓密的皂角树下,品味着书院的沧桑,感觉关中书院培育的关学精神,还着实影响了秦人的风骨。那就是耿直清高的性格和爱国爱民的拳拳之心,所以崇拜关学的大儒们即使官至朝堂依然不改禀性,敢于犯颜直述以示忠诚,请看——关学之子拒仕者有之,辞官者有之,以死相谏者亦有之。而从关中书院走出的最为知名的学生应该算是于右任了,这位在书法领域独树一帜的草书大师,几乎可以说是关学的终结者。他在青年时期就是一位关学的拥趸,连自己的名字都由“伯循”改为“右任”。“任”乃“衽”也,是取衣衫右衽为汉族之意。我想正是关中书院奠定了于右任的学养,使其一生致力于实践爱国的思想。然而命运并没有青睐他,人们在他辞世后,在其珍藏的木匣里发现了他遗言似的诗篇:“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忘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苦!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我走出关中书院许久了,耳边依然还轰鸣着于右任先生泣血的悲歌……
编辑:金苗